讀出紐約傳奇的關鍵詞 ─嚴力小說精選集選編後記 / 邱辛曄
2020年6月18日晚上,紐約一行編輯委員會開了一次線上會議,討論“紐約一行”半年刊(紙刊)首期之編輯和出版。下線後,即看見“蓮藝”公眾號剛推出的線上展覽:《嚴力:最初的文明記憶醒來了》,展出20幅繪畫作品 (油畫和紙上作品)和2首詩歌。
“蓮藝”在介紹中說:“詩歌與繪畫是構成嚴力藝術生涯的兩個表徵,通過它們,我們可以一窺嚴力的藝術世界。” “身處東西文化,跨越詩畫兩界,給予嚴力多樣性表達的可能,使得他在中西當代藝術領域中創造出一種隔離式的嚴式空間;同時,周遭的一切也都在他的筆下繪聚成詩。”
和嚴力一起選編這本《嚴力小說精選集》,在編輯過程中就在醞釀寫一篇編後小記,說說編選緣起,也把和嚴力交往的片段、閱讀他作品的心印,略作交代。也許要說的話很多,也許是慎重的緣故,更可能處於一個特殊的時期──新冠病毒疫情在紐約飆升了兩個多月,隨後美國爆發了社會動盪,因而心情不定,竟一直找不到開篇的切入點。嚴力說,那就等待靈感吧!當我看到嚴力作品的蓮藝線上展覽的瞬間,突然就有了寫幾句話的衝動,立即以速寫的心境記下本文的第一段,之後讓思路沉澱,並未接著寫下去,直到次日。
“蓮藝”的概括非常精當。作為詩人和藝術家的嚴力,以獨立思考和獨特風格,風姿卓立,別具一格。他的詩歌作品和繪畫,被公認是萬人中一眼望之而具有強大識別力的:詩歌語言和藝術元素,具備了成熟的“嚴力體”的風格;他的繪畫融和油畫、裝置藝術的元素,別具一格,正如“蓮藝”所謂的“嚴式空間”。這是一個不但豎立了標竿,而且多年來一直把標竿向上推的獨立思考者。
然而,對於21世紀的讀者而言,即使是嚴力詩歌和繪畫的讀者,其中大多數人,可能很少知道,嚴力還是一位小說家,一位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就以先鋒小說著名的作家,寫過兩部長篇,一百多篇中短篇小說。也許,那個時代的嚴力讀者,對此也印象逐漸模糊了。就這點而言,“蓮藝”之論嚴力詩歌和藝術的兩個表徵,我覺得,還應該包括那不可或缺的另一“足”,即嚴力的小說,方成鼎立。
嚴力的小說,寫於上個世紀的八、九十年代,出版了數本中短篇小說集和長篇小說。由於各種原因,包括作者因為觸感了某種“禁忌”,被剝奪發表的權利,以及嚴力投注精力於詩歌和繪畫,人們對他的小說,似乎逐漸淡忘。而實際上,嚴力的長篇小說《帶母語回家》於1995年出版後,文學評論家陳思和就把他和王安憶、莫言、余華、張煒的作品,推薦為年度小說。對多數中文小說的讀者來說,這幾位作家中,如今大概只有嚴力是陌生的吧?
認識嚴力是這幾年的事情。嚴力寫作早、成名早,那時候我還在中學、大學讀書呢。到了美國之後,我一直在校園內,也無機會結識。直到嚴力從西雅圖搬回紐約,這個他早年留學之地。 2017年秋,我們籌備法拉盛詩歌節時,著名編輯、詩人王渝高興地告訴我,嚴力要回紐約啦!她向我展示嚴力的詩歌和豐富多彩的藝術創作,並介紹我們相識。此後,我們在一起做了一些為文學和詩歌搭建平台的事情,而紐約華文文學圈,因為嚴力的到來,更興旺起來。之後彼此逐漸熟悉,“三觀”接近,除了依舊懷有對文壇前輩的景仰,亦得以長兄視嚴力,凡事多向他討教。平時一起為詩歌節、紐約一行和華文作家筆會做事,嚴力也常把新作品,包括詩歌和繪畫,給我閱讀和觀賞,而我也請他為我的新詩習作提出修改意見。嚴力並贈與詩集如《擠出微笑的石碑》《詩意指向》、隨筆集《歷史的撲克牌》,還有幾本小說如《帶母語回家》《紐約故事》《最高的葬禮》《紐約不是天堂》,其中一部分是紙張泛黃的舊書。
逐本翻閱小說集,我漸漸沉入嚴力筆下的故事、人物,為其感染,更從一篇篇小說中,悟到了他為何一再對我說,“我的價值觀,都在作品裡。”在“蓮藝”線上展出中,嚴力有一小段引言,其中說:
“我是崇尚獨立思考的人,在文明底線明確之後這思考又很簡單:人類不需要互相比壞比惡而是需要比好比善的社會環境,讓我們繼續努力吧!其他的話都在作品裡了。”
嚴力不僅僅在他的詩歌、繪畫中實踐著獨立思考和互相比好比善。由於小說藝術表達方式的不同,我認為,他的小說,“其他的話”更豐富,也更加意味深長。嚴力曾經說:“(在美國創作面臨的)主要是講觀念上的一些衝擊。如講一個美國故事,用中國的眼光來聯想它。我的第一篇小說也是那樣的。” 在嚴力小說的所有故事和情節甚至人物命運,都體現了作者的價值觀。而在價值觀方面,嚴力最為關注的,不僅是一個個人、一個群體的層次上的想法,更在於超越國、族的人類共同點、人類文明命運層次的思考。同時,觀念並非擱在高空和抽象。他認為,“歸根結底,文明還是個人的事情。每個人要創造自己的文明。”
正因為如此,在嚴力的小說中,我們看到了濃縮的紐約,從留學生到“原生”紐約客,從藝術家畫家到詩人,從大陸中國人到台灣華人,人物龍蛇混雜,形態各異,故事精彩曲折,出人意料。所有這些,無不是個人的文明,在特定的也是獨具的生活環境中的一個個沉浮的過程,是人類文明在一個很具體的節點上的一句詩、一抹油彩。嚴力小說構思之奇特陸離,令我想到中國文學史上的傳奇。唐代的傳奇,是中國古代小說的原型。用傳奇這兩個字的本意讀,則小說是當具有故事出彩、情節曲折而出乎預料的特點。因此小說家也是編故事的高手(儘管後來現代小說也在非情節的線上演變)。嚴力小說的故事,靈感起於他的生活經驗、聽來的故事、讀到的新聞,但更多來自他天馬行空的想像,天然縱逸的神來之筆。在某種程度上,唐傳奇的四大題材, 愛情、神怪、俠義、歷史,皆在嚴力小說中呈現出20世紀的模樣,且具有強烈的民間感情和原生狀態。有意思的是,嚴力小說,有些篇目隱然有傳統志怪小說的離奇和顛覆性構思和情節,也與西方魔幻小說的特徵吻合。這些加上他先鋒意識的行文風格,令讀者的閱讀經驗充滿張力,急促而迴旋,有時候透不過氣來。偏偏他時常跳出環環緊扣的故事情節,用各種文字和敘述的方式,做了一個旁觀者,冷眼觀看小說中一個個男女,冷不丁爆出一句冷幽默和詩意獨特的旁白。本文不是研究論文,就不一一引述本書中的篇目和精彩華章了,相信讀者自能體會。
幾乎可以說,很少有讀者讀了開頭,就能猜想到結局。以此為出發點,故事背後的智慧和啟示,常常有讓讀者一激靈之後,繼而陷入沉思,終於豁然開朗的體驗。
嚴力小說,是鼓盪生命力和追尋思考的雙軌道,從此而言,嚴力別出心裁的繪畫構思與原創,似乎找到了一個文字上的孿生兄弟。嚴力在2020年5月30日法拉盛圖書館的一次線上講座中說:
“詩在情節性敘述方面有其侷限性。因此有的題材寫小說的方式更好。兩者都是沉澱出對人生的看法。但詩歌是點穴位,是骨架,而血肉、服裝等等,散文和小說更容易鋪開。”
“詩歌是化學提煉的藥片、維他命藥丸,而小說是一道道菜。製作過程和享用的時間長度也是不一樣的。”
由於嚴力掌握了不同形式的藝術創造力,他擅長分析不同的題材,調動不同的感悟,而決定以哪一種呈現形式。小說的豐富性和多樣性,不僅具有人類需要的營養,更以琳瑯滿目的色香味構成,因而有“營養膠囊”不具備的長處。換言之,“其他的話”是在情節中、人物性格中和對話、描述中;“話中有話”,令讀者有享受大餐的體驗。
而那作為觀念之“話”載體的第一個“話”,即小說的敘述語言,也是頗不尋常的。嚴力小說的風格,字句和詞彙時見其詩歌智性語言的特徵,那種意義的幽默、反諷,詞句的置換、重新搭配(“把已經發明的兩個詞彙,拿來對撞衝擊,產生出平時不具備的用法和表達。”),和世故的老紐約客也絕不能預測和想像的故事情節,以及隨心所欲變換的觀察角度和敘述方位一樣,總令人對那詞語的豐沃、突破腐儒拘束的膽識,驚嘆再三。一方面,看似未經修飾的口語化甚至有意識流形態的文字,行雲流水,如同或對老友或對陌生人講述;另一方面,不斷有閃光浪花飛濺出流水,如同寶石般耀眼,樞機別出,令人歎為觀止。小說語言文字運用之巧妙,得心應手,是嚴力作為一個詩人“跨界”的特權。
當你翻閱到這一頁的時候,如果把“編後記”翻譯成你的“讀後記”,相信會同意我的這個說法吧!
閱讀這些小說,我常常生出一種感想: 一頓美味大餐,知道的卻不多,能享受到的更少。我為那種設想中的錯過惋惜不已。因此,急於把嚴力小說推薦給讀者、尤其是熟悉他的詩歌和繪畫,卻不知道有那般精彩小說的21世紀讀者。在法拉盛圖書館舉辦的文學文化講座中,我屢屢把我的“發現”告訴聽眾,急於分享發現和閱讀的快樂。大多數的坐中人,確實不知道,詩人和藝術家嚴力,還是一位小說家,而實際上,市面上能夠看到的嚴力小說,已經很少了(這正如我讀的大部分嚴力訪談一樣,採訪者很少把話題延展到詩歌和繪畫之外)。因此,又萌生了精選嚴力一部分短篇包括中篇小說,匯集為一冊,在美國出版的想法。嚴力也認可我的想法,發來他選擇後小說的電子版,其他作品則由我用掃描軟件轉換為文字並編輯。
一本能代表了嚴力小說創作成就和特色的小說選集,從我一個出版人和編輯、以及圖書館業者的角度,首先,在保存發表於各種雜誌,逐漸散落的作品方面,具有檔案的價值;其次,更多讀者有了閱讀的機會;而且借助新時代網路商務平台如亞馬遜等,世界各地的讀者都可便利地訂購。
作為一個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文系的學生,我認為嚴力小說的再次結集出版,對於漢語小說界,對於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有其意義。嚴力撰寫小說前後不過五年,創作的數量卻不小,而且在思維和風格上,標新立異,後來雷同者很少。作為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中國最早一批先鋒詩人、藝術家,小說家身份的嚴力,為中國當代小說,貢獻了獨特的創作。
我到美國後曾在歷史學專業學習,對於歷史文獻、文本,稍有關注。我認為嚴力的小說記錄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包括作者本人在內的紐約華人的生活圖像,隱藏著豐富的第一手歷史資料,可供後來研究者特別是關注移民歷史的學者,去解構、分析、解讀。從一個紐約華人文化學者的角度,嚴力的小說,首先是研究一位闖蕩海外的獨立藝術家的生活和思考的原始資料;若當作歷史素材和人物傳記讀,則可以發現一群那樣的海外中國人;更有價值是,提供了尋找人類文明行為的種種脈絡。
處於美國華人文學創作氛圍、尤其是紐約、法拉盛文學圈,我接觸寫詩、寫散文和小說的文友頗多。由作者本人和我共同精選的這部小說作品,當對於華人文學創作,有一個刺激、啟發的作用。
曾經在閱讀嚴力贈送的一本小說的紙面上,發現,不僅印刷紙因年代而泛黃、脆薄,甚至紙面偶然有鑲嵌在字裡行間的乾癟稻穀。我因有感焉,寫了一首詩:
紐約關鍵詞
翻閱一本上世紀的舊書 名字叫紐約故事 作者是詩人嚴力 印刷這本小說的工廠或許早已破產 但不會破產的紐約情節 在泛黃的紙上頑強浮現 有色無香的油墨裡 偶然還點綴著幾粒乾癟的稻穀 有時,它填補了半毫米空白 更多時候遊戲著標點符號 或者就狠狠地砸在 寫出紐約故事的 方塊字上 移民心情抽出了青苗之後 我的眼睛開始收割一串串被覆蓋的 紐約關鍵詞 (2018.10.5-6;2019.9-10月修改)
這本新選編出版的書,紙面上絕不會再有乾癟的稻穀了。但紐約傳奇依舊在一個個方塊字之中和之間。在經歷了紐約新冠病毒疫情,以及突然而起的紐約騷動之後,“傳奇”的紐約,更加神奇了。當下的糾結,早就被上世紀寫過多次;紐約的傳奇也沒有時間性,總能讓讀者從故事中讀出新聞。
但願你的眼睛也收割著傳奇紐約的關鍵詞!
(2020.6.19)
*嚴力小說精選集精裝本 https://www.blurb.com/b/10226725
*嚴力小說精選集平裝本 https://www.blurb.com/b/10226654
*亞馬遜網站:https://www.amazon.com/s?k=978-1940742519&ref=is_s
(邱辛曄,字冰寒,80年代畢業於復旦大學中文系。留學美國,獲得碩士學位,涉及東亞研究、世界現代史、圖書館與信息等專業。擔任法拉盛圖書館副館長15年,曾獲得美國國會、紐約市議會、紐約市主計長嘉獎。是法拉盛詩歌節執行委員、紐約海外華文作家筆會副會長、《紐約一行》編委。撰寫、合寫、主編各類著作包括《顧雅明傳》、《法拉盛傳》、《法拉盛故事》、《詩夜星遊集》、《解語落花》、《深洞》、《紐約不眨眼睛》等。散文獲26屆漢新文學獎散文組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