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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斷髮 / 趙淑敏

已經與己無關,要完全不當回事。

可以不當回事,但還是有影響,至少孩子們的情緒也影響到母親的作息。退休以後已習慣於晚睡晚起,可是今天竟怎麼也睡不寧貼,七早八早就爬了起來。看看鐘,喲!還不到六點呢。啊!竟還有比自己早的。

她聽見門外有輕輕踱步的聲音,時疾時徐,顯見得那人內心非常焦躁卻又極力克制。不用猜也知道,必然是為奔喪剛從台北趕回來兩天的老大。

老二不會這樣,前天那小子是直接拍門而入的,講了一番大道理,看講不通,兩手一攤忽然改說中文:「OK!以後不要後悔!」一向洋腔洋調的ABC,忽然字正腔圓。女兒則是淚眼相對不斷地哀求:「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媽!放過了吧,我‥‥他早就承認錯了。不要這樣,他‥‥再也回不來了!媽!」她還以淚眼,就是沒鬆口。

如今換老大來遊說,勸服了。靈姝認為友倫最懂媽媽,為什麼也想勸媽媽做根本做不到的事?!

事情發生時,友倫剛上11年級,已十六歲,是半大人了,常不說什麼,只遠遠地躲在客廳一個角落,遠遠地默默注視著飯廳內的活動。他觀察到媽媽的情緒起伏很大,時而若無其事時而卻又不自覺的緊鎖眉頭,對友倫兄妹與他們的父親完全兩種面容;爸爸心事重重低聲下氣,表情內疚自責,幾日間白了頭;以及父母帶著冰碴的低聲細語。媽媽「出差」返家便將爸爸所有的東西都搬到了客房,他就猜到他們之間應該出了問題。爸爸隨後回來,之後兩人要有所接觸溝通,都在客廳毗連的飯廳裡,似乎不想給他們聽見。

她不為門外的腳步聲所動,繼續做她每日的功課。三十年的功課了,只間斷過一個時期,不管閒忙,不管颳風下雨,不管工作天還是假日,都會做兩遍。頂多是細細的梳理或是快速處理的不同,今天也一樣,未改常規。本來就該如常,而且手的動作更慢,多年來已把這功課當作寧靜自己,思考遐想,甚至逃避煩惱困惑的方法。今天真的沒有不同,為什麼該不同?不可以心亂,不亂!

很多年輕人都已不用梳妝台這種細緻的傢具了,快節奏的他們,雖然忙著畫眼線、貼睫毛、抹腮紅,可都是在浴室內完成的。很多五六十歲中年後期的女性,猶在職場中拼搏,也早已忙得忘了坐在梳妝椅上的感覺。靈姝不同,剛六十出頭,若在台灣還不夠資格退休,卻保留了很古老的喜好,早晚兩次,必做的功課是將頭髮解開,很「土」地用寬齒的牛角梳,把頭髮好好通理一遍。

晨起為忙大人小孩諸事,當然得馬虎一點,快梳、速捲、盤成髮型就成了,晚課則一梳一梳地像欣賞藝術品般地打理如儀。由及肩的大波浪,後來不再燙髮任其直直披下至腰際、過臀、到坐在梳妝凳上及地。現在,為了保持髮絲的清潔,地毯上還要加一塊小地毯,梳完頭就摺起來,用時再打開鋪在地上。不能不墊噢,雖然修剪過若干次髮尾,頭髮放下來,仍會在地上畫半個圈。即使在要照顧孩子上學趕上班的年月,寧願早半小時起床,做功課。

晚上就寢前,慢條斯理地梳著,欣賞著鏡子裡的容顏,那嫵媚的不笑的顰笑,那樣一梳一梳的一梳到底,姿態十分婉約倩俏……甚至性感,確然是一種藝術;並非自戀,那神情,連自己都愛。絕非僅止於顧影自珍,不記得從何時起,先是昌彥站在身後看梳頭,後來接過梳子替她梳,梳著梳著還抓到唇邊親上一親,然後放肆地連髮帶人抱住。那個木訥溫吞的科學人,竟然也有讓人意搖心盪的熱度。如今這些那些,早已都埋葬在拋棄裡,就剩這一項撿回來的享受。

原想徹底捨棄的,一刀一刀剪掉後,就應該是完全絕決的結束,可是某年某月的某天,進行編目工作的時候,看見一本書裡一張溥傑的原配,畫家唐石霞早年在粧枱前的相片,年久翻版的老照片,糢糢糊糊,卻仍可看出身形纖柔的她面貌清麗,而竟髮長到地,那種婉秀寧恬的美,不由得心裡興起感應的悸動。當鏡子裡的人又長髮撫在肩頭時,便捨不得再剪去。是啊!賞美是自己的意趣,為什麼因遭醜陋污染過,就捨棄了。就那麼又把頭髮留了下來,於是又恢復了功課。有多少年了?不記得有多少年,但記得距上次絕然地斷髮,已是23年前了。

圖書館跟郵局一樣,業務緊縮,鼓勵優退,家人姐妹都勸別退,又不是很老,健康挺好,連小女兒都已自立當了醫師,沒有仰事俯蓄的責任,還是有點事做的好,一個人閒會閒出病來。她還是退了。退休以後,除了可以參加各種的文學聚會,畫畫寫字,還可以從容地享受梳髮的韻趣,沒有什麼不好。

最初怎麼想起蓄起長髮的?其實就是昌彥的一句話。

這輩子追求過她的長少男子不少,可沒正式交過第二個男朋友。

度過了「中分齊耳」青西瓜皮的恐怖年代,考上大學後的第一個節目就是把頭髮燙了。照照鏡子,對著鏡子裝模作樣地嫣然一笑,儘管是毫無修飾的素顏,可遺傳了媽媽的皮膚爸爸的眼鼻的優點,就是再想謙虛,也得承認是挺漂亮,一位該好好享受青春的美少女。夾著精裝書,甩著波浪髮,走過校園的杜鵑道,人在畫圖中,自覺真是最能為校園添色的大學生。儘管不想招惹誰,入校不久就被那些閒極無聊的男同學選為十大美女之一。因為個頭矮了一點吧,算是十大之末。末位不也還是美女?

那麼多的男生都想盡方法接近她,卻很少人真能走近她。哥哥自小的同學好友汪昌彥到家來過多少次,卻總是眼角都不瞄一下。起先除了頂著比馬桶蓋好看一點的西瓜皮,絕對與姿色搭不上關係。更兼媽媽的嚴、辣、悍、兇,連爸爸都為之披靡,學界三大「X婦」之一誰都知道,一般同學也早都獲知媽媽的威名,不敢越雷池一步。和哥哥一樣腼腆的昌彥,怎敢不遵非禮勿視的古訓。直到那天下了體育課,已亂髮蓬鬆額頭冒汗,想著要趕快沖個澡,就直奔回家。衝進家門,正碰上坐在玄關穿鞋離去的昌彥。昌彥忘了手中正繫著的鞋帶,目不轉睛地隨著她的行動游移,靈姝不知自己當時什麼樣子,但是從昌彥的眼眸似乎可以反射出自己的形象。他彷彿是被電到了,還是被下了迷幻藥?眼神迷迷忡忡彷彿失去了心智,痴痴然地盯著她,目不轉睛地狠瞧。再沒有經驗,也知已俘虜了一個死忠的男人,那個從小便很崇拜,常是哥哥小老師的男生。

媽媽發現後,這次沒反對,默認他們的純情來往。就在眼皮底下,能怎麼樣?通家之好,同出身於教授家庭,總比碰上那些不知底細的安全。昌彥的母親又是傳統三從四德的女性,假如有結果,也不怕女兒受苦。

靈姝的母親可沒想到,柔順的女子也有持反對意見的時候,走到談婚論嫁的一步,輪到面對兒子的婚姻,汪媽媽大聲對汪爸爸說話了:「那家人,不行!你不是見過的嗎?可以鬧到辦公室,打助理的耳光,叫!罵!滿口白沫子一跳多高……太潑辣,不行!」可是拗不過,兒子一定要。再想,反正都出去留學,不會在一起,各過各的,也就算了。

正是那樣的,由留學到學留,昌彥由教授的兒子到自己也是教授,仍然對靈姝死忠,但不復是那個呆呆乖乖的腼腆男人,會說會笑,敢親敢抱,對生活與審美很有自己的主見。

又是靈姝該燙髮的時候,按婆婆的形容,那一向將妻子恨不得永遠焐在心口的昌彥,竟然大膽地表示反對意見,他堅決認真地說:「別再去摧殘你的美麗吧,你不知道你梳著長髮的時候多美,遠比頂一頭毛毛捲好看多了,以後都別剪別燙了。」真的,才三十多歲的靈姝就蓄起了自然式的長髮,越過了馬尾的階段,平常為便於工作,都隨便綁個繩兒,盤捲一下用髮簪別在腦後就出門,越堆越厚,確然有一種桃腮雲鬢的韻緻。所以縱使性情也是自我而剛強的,可以正面反對「髮禁」,在柔情的溫暖下,她聽從了。從此不剪不燙,頂多修修髮尾。

門外的腳步聲沒有了,是想衝進來還是‥‥還是放棄了?兒子算了吧!你想我會去嗎?別磨菇了,再過兩三個鐘頭不是就要開始了嗎?你去吧!

物換星移,逐漸消除了對美帝的猜疑警戒,來到大陸開門歡迎華裔專家回饋母土的年月,昌彥正是改良農業增加生產最需要的育種專家,他是從美國方面支持返回他故鄉貢獻專長的第一位學者,受到最高的禮遇。住專家樓已嫌太簡慢,停留的時間稍長,單位還特別分配一個有浴室且安裝了抽水馬桶的小別墅,有服務員打掃衛生做飯,工作上帶專家之外還派了個秘書。幾來幾去,工作環境雖比在美國西部小城落後太多,相對的得到的精神待遇不但是滿意更是滿足,尤其家鄉人對他的崇敬程度,也是從來沒得到過的。靈姝不是沒想過一同去同甘共苦,只是孩子要上學,都還是中學小學的階段,爸爸不在家媽媽怎能再缺席,況且自己也須工作。於是不過是偶然去兩個禮拜度假,都是昌彥跑來跑去。

昌彥又要去了,這次可能時間要長些,須四個月左右,昌彥表示實在不願離家這麼久,但總體計畫如此,馬上要結束、驗收成果,不願也得願。靈姝倒是想得開:「沒有關係啦,工作結束了以後,就不必再跑了。」

送昌彥上機場的一天,靈姝不得不更早起身伺候她的那頭又厚又密的頭髮,在梳妝台前,對著水晶明鏡一下一下地梳攏著。

「隨便攏攏吧!別這樣‥‥別‥‥別這樣誘惑我,我都捨不得上飛機了。」著裝已畢的昌彥雙手搭在靈姝的肩頭,聲音都顫了,靈姝從鏡中瞧見昌彥的情狀,怦然心動,倒趕快插好了髮簪,忙著把昌彥送去機場。

昌彥公差大陸那麼久,在美國的老同學很照顧她,吃吃喝喝的餐聚,會特別邀著靈姝不許缺席,正似一些昔年前後班的同學相遇在上海也有聚會。

席間有人從大陸剛回來,帶回戰利品,二十六本遊上海、走三峽、爬長城、逛故宮探親旅遊七週的相冊,大家傳閱。喔!是同學們聚會於錦江飯店的畫面。才看到第二冊,巧了,昌彥竟然也在照片裡面。唔!不對!昌彥身旁的女子怎麼那麼失分寸,歪著頭幾乎都抵住他的下巴,正聽含笑的昌彥說什麼,顯然那專注的兩人,根本沒想到有鏡頭會掃到坐在燈影裡的他們。

她看著研究著,冷不防女主人劈手搶了過去。「嘿!也給別人看看!走!幫我一點忙!」心裡的疑惑更深了,但不能顯露神色。在廚房機械地幫忙調著水果沙拉,五顏六色,她都看不見是些什麼,眼中只有那兩個人親密私語的樣子。心裡很堵,但仍不動聲色,幫著清檯面,送飲料,佈甜點,包括捧出那一大缽水果沙拉。因為擦桌子,照片的主人不得不很小心地把一堆寶貝相本,挪到身後的矮几上。當大家忙著稱讚甜品的美味時,靈姝仍在幫主人服務,也就在那個當兒,她把第二冊的第一張抽走了。

幸好還有兩個人需隨她的車回家,不能一個人瞎想心事,總算把車開回了家。孩子都睡了,她可以細細地檢視審察那張照片。難道是自己也犯了一般女人多疑的毛病?一個外來客,按那邊的習慣,由秘書安排一切,帶著秘書出席宴會很正常的,可是那是同學餐敘,應該沒有外人的。再想到學姐搶照片簿的不自然‥‥真是自己多疑嗎?

把那張照片送到照相器材行,複印放大成8×11的,一切的細節都一目了然了,連隱在白色裡的日期都清楚顯現,那正是他臨上飛機前,那樣動情地說過私秘蜜語之後的一個月。昌彥……昌彥也會這樣?人要瘋了,但不能瘋,須沉住氣弄清楚,找出答案!

把年休與同事調換一下,跟兒女說要去香港開會,交代11年級的老大9年級的老二怎樣照顧妹妹,跟鄰居Howard太太拜託一下,就買了機票去了上海,然後包出租車直駛C縣。

服務員是見過她的,正在打掃衛生,自然沒有任何的懷疑,開心地按靈姝的意思把活兒都留給了探親的主婦。

裡裡外外審視一遍,還是個單身漢的家。衣櫥裡沒有女人衣物,浴室裡也沒有女子氣味。可是拉開床頭櫃的抽屜,亂七八糟中,一個藥盒裡卻有不該有的東西,而且還是美國品牌。立刻熱血衝上腦門,好個汪昌彥!再看看五屜櫃,不得了,原來男人睡衣底下,有一件湖水綠綴蕾絲邊的絲質睡袍,那絕不可能是昌彥的用物‥‥還說什麼,還需要找什麼具體的答案?不行,還得再仔細搜搜,搜尋到寫字枱的上上下下,在最下層的大公文屜中,好多個卷宗,有的寫了機密、密,不可以看吧?還管那些,偏看!翻過一夾又一夾,文卷夾裡都是那些枯燥不懂的字句名詞。繼續翻下去,好硬,翻開‥‥啊!老天!好幾張那年輕女子笑得很甜的放大照片,還有兩人相偎依的自拍合影。好過份!背面還寫了字!是女人的筆跡「可紀念的一日,自拍於1988‥‥」不能再看,不能再看,還要找什麼?!

「噠噠!噠噠!」輕輕的敲門聲。要敲又不敢敲地那麼輕。

「誰!」算是明知故問吧,手上的梳子並沒停下來。

「媽!我是友倫,我可以進來嗎?」

「沒鎖,你進來吧!」

那麼高那麼壯,快四十歲的大男人,一衝進門便仆倒在母親的腳邊,直挺挺地跪下。這個半洋人做了這樣一個純中式的舉動,大概是自小因留學生的父母無法照顧,送回台灣給祖父母撫育了五年,後來又被派回台灣工作陪伴過二老,很多作派跟弟妹都不同。靈姝手足無措了,牛角梳從手上滑落下來。她動也不動,任憑兒子把頭埋進散落在膝頭的髮絲裡,她感到膝間的衣衫開始潮濕,是友倫的眼淚還是鼻涕?心好亂!亂極了!!

罪證確鑿,昌彥認錯討饒都沒有用,沒敢說是犯了男人的通病,只是求!求!請求原諒。可以原諒嗎?如果真的如其言,只是一次酒後失德,犯了人性錯誤或可裝不知道,但床頭櫃裡的「用品」和放在一起的睡衣‥‥太髒了,形體髒,心也髒,污染了兩人的感請,她唯一會用生命衛護的珍寶。不!絕不原諒!只想用一張衛生紙捏著那個汪昌彥扔掉!

她不是生氣而是傷心,痛!痛!痛!痛到哭不出來。

這所謂的別墅一分鐘都不能待,可是改革開放還沒多少年的外縣,沒有「介紹信」,外來的人,連旅館也不會收留;沒有單位的幫忙,想找車去上海,是絕無可能的。悶到極點,昔年母親僅是捕風捉影,就去大鬧學府,她不想像媽媽那樣,而且不是鬧夠了仍然一起過日子的那種境界。她不要!可是非做一點什麼事壓住心火不可。在這人生地不熟,千百隻眼睛聚光的大環境下,必須維持自己的顏面,況且任何強烈洩憤的行為也無助改變「已然」,同時為了三個孩子不能徹底毀滅他們的父親,尤其不必在這麼一個地方毀了他。該做的只是把骯髒的汪昌彥這塊爛瘡從自己生命中挖掉。

好恨!怎麼辦?心中之火怎樣宣洩?真的快瘋了!抄起了寫字枱上的裁紙刀,毀掉他的最愛,抓起散下的頭髮要斬斷這些勞什子,不是什麼結髮嗎?謊言!非切斷不可。可惡的鈍刀,切,剁,來回鋸,完全沒用!對!筆筒裡有剪刀。

床?已經髒了,不能坐!椅子?那‥‥也不會乾淨,不能坐!到客廳扯下桌布鋪在臥房的地上,她開始揪起髮絲一綹一綹地摸索著一截一截地剪了下去。不照鏡子她也知道那滿頭如黑軟緞一般的烏絲髮,必然已參差狼狽得不能見人了。哪管得了那許多!終於三尺多長的柔絲都變成了憤怒的髮段、髮渣。

飛機清晨到埠,打車趕往C縣,沒吃沒喝一分鐘沒停地尋,找,地毯式地搜求答案,到找著照片,到用全身的力氣才把那四十餘吋的濃密髮,變成傷痛的殘渣。剪完了!手磨出了血。力竭了,全身癱軟。很想保持清醒等那「劊子手」回來,但是太累了,倚著行李箱昏睡在殘髮堆裡,髮堆下面是那些照片、女人睡袍和幾份男人用品。她沒剪也沒撕,那是證據。

沒哭沒鬧,只極冷極冷地表示要離婚。

查清楚問明白了,這地方當然不能停留,走也要走去上海。為了她的安全昌彥不能不順著她的意,儘快替她安排去上海的車,訂好旅館。她告訴自己,不可再哭,到了上海須先整容理髮,讓自己像個有尊嚴的正常人。她找了一處「文明單位」的先進大店,修整了亂髮,剪了一個赫本頭,然後如期回到美國。

隨後趕回的昌彥,不管他怎樣認錯、道歉、謝罪、淚求。都不為所動,靈姝堅持離婚。誰勸也沒用!她拿了他送的結婚二十週年禮物水晶玻璃的邱比特,扔在地板上,指著碎片問,你能把他復原嗎?當然不能!

離了!離了!絕不能再住在那充滿記憶的房子裡,賣了舊宅,帶著孩子從西岸搬到東岸,唯一的連繫是去開個兒女教育費的帳戶,就此再無瓜葛。

滿臉淚痕的友倫,抬起了頭:「媽媽,去一趟吧!這是最後的一次機會,等一下舉行過葬禮,馬上到墓園下葬,就再也見不到爸爸了!」

「不見也好,23年前分開時我就沒打算再見。在我,真相一證實他已經等於死亡,我早已服過喪。你忘了穿過很長時間的素服。」

「媽‥‥就去一趟吧,不為任何人,為我們兄妹,你就去一趟吧!爸說過一定要我們懇求你去見見他,活著不能,死後見一面‥‥他需要你的原諒。」

看著兒子扭曲的臉,靈姝心疼得不得了,劇痛已使那樣體面的男人變了形!母親的陳年苦痛好像同等地加在兒子的身上了!對了,友倫到現在還不肯結婚,難道‥‥

「不合適吧?我去了那個小梁算什麼?」

「沒有小梁,爸是按他答應的,幫了那個女的到美國來留學,以後就沒來往了。那女人得了博士學位當了教授,嫁了美國人,爸後來跟她再也沒任何關係!」

「沒關係?也有過已經和曾經啊!」

「媽!媽!爸已用他的後半生懺悔贖罪,你就饒了他吧!」

「爸早就搬來紐約了,所以我們才會在全福舉行葬禮。他就住在Forest Hill,為的就是可以偶然偷偷來看你。」

「一直不敢給你知道,怕你知道了會搬家。上個月爸還到你學書法的地方看過你。你就最後一次看看他吧!」

這才是最令她驚訝的秘密。不過友倫從來不撒謊,尤其是這個當兒。

看著兒子滿臉的涕淚,靈姝抽了兩張面紙遞給友倫。

「你先出去,等我一下」

兒子連忙擦乾眼淚出去了。

與昌彥雖不通聞問,也不許兒女在她面前提他的名字,包括「爸,爸爸,我爸」;她的眼前不能出現任何與汪昌彥有關的東西,只兒女除外。其實並非什麼都不知道。她不反對父親和孩子之間的親情互動,那是他們的事,可完全不管不問,但別提!老大是小心翼翼遵守著戒律,不去碰觸。老二友良才不管,上了大學放假回家,用法文和妹妹談與父親相聚的細節,他們不知道媽媽學過兩年法文。為了規避這個題目,靈姝都假裝不懂、沒聽見,不去拆穿。朋友們全知道靈姝的禁忌,都小心不傷到她。但道路之上友朋間偶而也順風傳來一星半點昌彥的信息,所以友倫說的,有的片片段段也知道一點點,如小梁拿了博士學位嫁給了美國上司之類。可是剛剛聽到更多的部份,讓她太意外,太吃驚。

「友倫,你在外面嗎?進來一下」

友倫應聲而入,驚訝得張大了嘴。換上一身黑衫的媽媽頭髮又剪掉了,齊齊地只及頸部。

她把用紅絲巾綁好的髮束和牛角梳遞給了兒子。

「你拿去放在他的身邊,這是還給他的,還給最初的他!我不去看他了,告訴他我願意記住那個最初的他。」

         (曾刊於2012年4月11日至16日世界日報〈小說世界〉)

(趙淑敏,原東吳大學教授。15歲試筆投稿報刊,1962正式以寫作為兼職副業。在台曾被選任婦女寫作協會、專欄作家協會、文藝協會等文學會社常務理事、理事,服文學義務職逾二十載。於學術專書論文外,寫散文、小說、劇本,以筆名「魯艾」闢專欄多處十數年。1979以《心海的廻航》獲中興文藝獎散文獎、1986以《松花江的浪》獲文藝協會小說獎,1988再獲國家文藝獎。作品有小說集《歸根》、《惊夢》等,及散文集《在紐約的角落》、《終站之前》等共26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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