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美族移民文學獎(散文)

(第一名) 大雨,闊別 /劉大隱

評審趙淑敏:很耐讀的文章,年輕而成熟的的撰筆,圓熟流暢,應曾受過很好的語言文字訓練,遣詞用句頗具匠心,勇於化常為新。紀實文章,卻傾向「美文」的氣質。
*評審王渝:純美的散文,詩意盎然。
*評審周勻之:隻身在外求學﹐疫情期間更加的寂寞與無助﹐而友情填補了這一空缺。

      午夜時分,正要一腳踏入夢鄉,忽然被幾道低沉的巨響驚醒。心裡還嘀咕樓上的房東怎麼這樣不體諒,夜半移動家具,整個木房子隆隆作響,十幾分鐘過去,才因自窗緣流瀉而入的間歇光亮,心中豁然明白,啊,是下大雨了。闊別了九個月的大雨。

      上一次這座城市下起連日的雨,還不過是春分。還記得那陣子每次和身為醫療人員的爸媽通訊,掛斷之前總要叮嚀他們注意安全。一個人來美國讀書,與家鄉的距離是千里之遙,每每想像他們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這句尾的叮嚀瞬地讓人眼眶蓄淚。

      那陣子適逢期末,日子被厚厚的書本填得密不透風,怎樣也想不到再次從書堆中仰起頭,生活將從此不同了。在遙遠國度耳聞的疫情,終究在全世界爆發。學校宣布課程全部轉為線上,政府發布宵禁令,餐廳、健身房、電影院一夕之間都歇業。去一趟超市簡直是打仗,眼鏡、手套、口罩的全副武裝,在幾乎銷售一空的米、肉、奶、蛋貨架之前來回碰運氣,若還有衛生紙可以買更是毫不遲疑,早已管不著品牌價格。

      那陣子,疫情撲朔迷離,連防疫指南都一變再變。生命變成新聞網頁上的跑馬,「洛杉磯剛剛確診了 6852 例,死亡 173 例。」疫情成了一面鏡子,照映出個人的責任感,公德心,甚至生死哲學。若將個人主義極致放大,染病、死亡貌似是人人的選擇與自由,抵抗力不佳或年長者只能自求多福。

      然而疾病和死亡面前,身強力壯者也未必能倖免。人和人之間疊起了層層猜忌,社交傳媒成為互相監視的眼線。在保護自我和信任對方之間拿捏,怕對方不是個謹慎的人,又想要顧及對方的感受。而人與人之間最溫柔而體諒的,是無聲無息地將所有的關懷化成擺在門前的補給品。若真要見上一面,就戴口罩,洗手,主動請對方用酒精噴自己。越是把自己當成最髒的人,越顯出自己對對方的珍視。看不見的病毒被擬人化,「牠很狡猾很會藏!」在沒綁緊的瀏海鬢角,在酒精噴不到的門把內側,在剪了三天已經悄悄冒出頭的指甲縫。

      那之後,是長長的靜默。彷彿人人都被趕回自己的房間,甩上了門。

      那時我還沒畢業,一個人住在三百平方英尺的學校宿舍。我將氣窗緊閉,成天用精油噴霧以及浴室的溼氣將房間薰成一個濕漉漉的膠囊,把乾燥的洛杉磯住成潮濕的台北。鎮日待在房間裡,周遭的聲音變得異常清晰。窗外的蟲鳥和拂過樹葉的風各唱各的樂句,近處冰箱引擎沉沉地低鳴,遠處施工的機械清亮地碰撞,連院子裡小孩天真爛漫的玩鬧都和樓上鄰居的一舉一動時相呼應。不復出門的日子,時光遲滯而綿長。

      好幾個月過去,新聞始終不曾傳來好消息。有些人失去工作,三餐溫飽都成了問題。有些人失去親近的人,卻連一場合宜的喪禮都辦不成。時代動盪更顯個人的渺小與無足輕重,從前動不動便開口的「五年計畫」、「十年計劃」,都成了泡沫幻影。連明天都無能掌握,對未來又何從規劃。夢想和盼望變得遙不可及,連談起都有些羞赧。「身體健康」,這在從前彷彿是最無所用心的祝福,此刻則儼然是最誠心的禱願。不確定的未來逼得人們直面生死,釐清人生中最有價值的是什麼,最不捨的人在哪裡。

      卻也是在這樣的日子,人們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懂得為生活中的小事感謝。一座遮風擋雨的屋簷、一頓與家人共進的晚餐、一段友人同行的旅程,從前以為稀鬆平常的事,此刻竟顯得彌足珍貴。

      不再能見上一面的日子,愛找到了新途徑。

      在台灣的家人和朋友捨不得我買不著米,遂從千里之遙郵寄成箱的補給品,白米、罐頭、茶包、泡麵、零食,郵費往往和內容物價值相當。偶爾吃著泡麵配醬瓜,突然一陣熱淚盈眶。隔壁房的友人見我都要入冬了,仍赤腳踩在木頭地板上,冷得腳弓都蜷縮,卻捨不得給自己買一雙拖鞋,便偷偷郵購了一雙絨毛拖鞋,放在我的門前。長時間待在房裡,香氛蠟燭成了朋友間最常互送的禮物。花梨木、玫瑰木、伊蘭伊蘭、白橙花籽、炭木香飄送在房間裡,總是點了便想起送禮之人。擅長陶藝的朋友甚至親手為我捏製一個鏤空燭台。偶爾夜裡不點燈,燭光從那一個個細心打鑽的小洞透出,在牆上像繁星點點。人和人不再擁抱的日子,禮物使愛變得可觸。

      而不再出入教室以後,散步成了我最愛的消遣。

      我和拿俄米常常沿著學校旁的小徑,向南走一英里的路程,沿途遇上無人欣賞卻還兀自綻放的花,總要煞有其事地彎下身來,給一朵一朵的小花巨星般的景深。向晚的魔術時刻,天色變幻萬千,偶爾是神祕的黛紫揉合著金黃,偶爾又是冷靜的靛藍色壓上一抹熱情的柿子橙。從前可沒留意這樣的景致,沒有細聽花開的聲音,沒有想過每一個日昇月落都值得驚奇。回程的路上我們不再拍花兒,而是隔著兩面口罩聊天。那些碎言細語如今回想,都是和洛杉磯的晚霞同樣熟悉卻又揮霍無比的事。

      拿俄米告訴我自己決定回到下雪的紐約時,我們正坐在聖塔莫尼卡海灘上。那時已是中秋時分,湛藍的天空卻還是艷陽高掛。我突然不知道這次分離,何時才能重逢。在疫情肆虐之下,離別成了前所未有的難事。別說沒有人看得見疫情的盡頭,連彼此不戴口罩的容顏,都在記憶中悄悄模糊了輪廓。回程的路上,夕陽忙著給天空染上不同的色調,我們卻忙著在想像中妝點未來。即使在所有的承諾後面全都加上驚嘆號,彷彿充滿朝氣,很篤定的樣子,心底其實不踏實,誰知道出口的話能否兌現。

      「如果我回台灣之前學校還在線上,我們就在日本見喔!」
      「或者如果你到蘇格蘭讀博士,我要第一次去歐洲找你!」

      直到她說,「分離以後,我們繼續當筆友吧。我會寫信給你,也會在那裡等你的回信。」這樣簡單而雋永的邀請,卻描繪出一種新日常的樣貌。

      這九個月來,朋友間最常掛在嘴邊的,總是「好想念日常。」然而大家心裡也都有數,生活經歷這如同撢被子般的震盪,即使回到所謂日常,也不會是從前的日常了。而這段時光裡,近乎孤獨的反思和對生命中何為珍貴的探究,終將導引向一條迥然不同的新日常。

      拿俄米離開以後,我常常一個人獨自走在我們從前一起散步的路上。有時候我也會繞點路,探探新風景。我依然蹲下身拍花,依然驚奇晚霞的絢爛。我依然想念家人,想念不在身邊的朋友。但看著昨夜大雨沖刷後,葉尖被晶瑩剔透的水滴包裹,草皮被雨點洗刷得翠綠,我的心裡終究昇起了盼望,在暗黑的隧道盡頭閃著微光。像再枯渴的旱季終有結束的時候,像分離再久的人們終有重逢的那日。

      不論闊別多久,大雨終究是會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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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anniekwan
Jeanniekwan
3 years ago

寫得好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