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和解 / 劉馨蔓
幾近午夜了,他的眼神盯著甘迺迪機場出境口的方向,幾近呆滯的,心卻四處遊移,在過去和當下間擺盪,畢竟已經十二年了,多麼漫長啊!
他的瞳孔像一面鏡子,推著行李出來的人零零星星從他眼裡飄過,像雲一樣,散去後不留痕跡,只餘留方才短暫的疲憊、歡欣、雀躍。原本擠在接機處等待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空服員和機師們也拉著行李從他面前光鮮亮麗地經過。他已經等了一個多小時,老實說,他不敢肯定自己在這一小時間到底有沒有認真在辨識出境的臉孔。
「說不定他們已經離開出境大廳了,沒認出我,這樣就不必見面了。」他想著,但立即慚愧地用力甩了甩頭,「不,不能這樣!」他用力眨一眨那雙已經夠細小的眼,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用力吐出,彷彿要把所有的壓力吐掉。接著再把目光放到那個出口,呆滯的。這次他嘴角勉強牽動一絲笑,「脊背挺直!」他下意識對自己說,因為爸爸最不喜歡他駝背,然而如今挺直背則意喻自己不示弱。
思緒至此,他原本托著腮,倚在欄杆上的手也放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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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趴」地一聲,他的鉛筆被拍落到地上,小學作業簿因突如其來的拍打,被劃出一條長長歪斜的黑線。「完了,作業怎麼辦?」他感到驚慌,這是明天要繳的作業啊!
當時他坐在餐桌前,左手支著下巴,右手抓著鉛筆正在沉思,卻被冷不防的一個巴掌打下來,那時他才七歲,小學一年級,打在他手背上的那一個巴掌,是他人生震撼的第一擊,打碎了他原本無憂的童年,惡夢與懼怕開始。那個巴掌是他的父親打下來的:「坐要有坐相,哪有人寫作業像你這樣。」父親說完就走開了,好像只是一句不經意的責怪;而他,卻身體僵直的盯著作業簿上被劃歪的線,就像他往後的人生一樣,歪歪斜斜。
那是爸爸第二次回家,正確的說應該是第一次,因為第一次是在他一歲多的時候,當時在美國工作的爸爸回到台灣看他們母子。「那時你正在學走路,爸爸把你當寶,阿公要騎腳踏車載你出門,爸爸都不讓!」媽媽經常對他這麼說,爸爸也會加重語氣強調父愛,而在他聽來卻更像在強調父親對兒子的恩德。他對當時沒有任何記憶,對爸爸的印象是從美國寄回來的那張黑白照片,爸爸坐在椅子上,佈景是紐約夜景,帝國大廈,靜止的霓虹燈,他對照片背景的興趣,要多過那個坐在椅子上的人。
儘管記憶裡找不到一絲色彩,但基於渴望父愛的天性,他盼著爸爸回來。六年後,爸爸回來了,給他和弟弟買了新皮鞋,不合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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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終於出現,已經近八十歲的父母只帶了一件中型和小行李箱。他迎向前,先和母親擁抱,父親被晾在一旁,欲伸出雙臂,見他沒反應,又收了回去。他一手接過父親的行李,有些不知所措。該說些甚麼吧,他心想。
反倒是父親先開口:「剛才通關一定要在機器上操作,還要照相,弄了半天就是搞不懂,花了很多時間。」原來是機場使用電子通關系統而耽擱了。「沒關係,那機器挺複雜的。」他以為父親因為讓他等太久而感到抱歉,試圖緩解父親的情緒。「你電話裡怎麼不說呢?現在通關變得這麼麻煩,我們年紀大了,英文又不懂。」才第二句話,就不自主的攪起他的憤怒,分明就是要他感到有罪惡感!指責,從來就只有指責!好像他就是一個無能的兒子。
他想為自己辯駁,但忍了下來。接下來的一個月,他要和父親攤牌,把他三十多年的憤怒、怨恨、絕望、和無奈背後的真相,全都吐露出來,因為這一切都是父親造成的。
他沒再說話,推著行李,一手扶著母親,父親跟在一旁,像個外人。沒錯,四十多年來,父親之於他,就是一個永遠拉不近距離、也不想拉近距離的人。回曼哈頓的計程車上,三人無語,他只是公式化的問了一句:「累了吧?」
而他,是真的累了。
父母親這次回來,是和他與弟弟相聚,探望幾個老朋友,他也打算下周起向公司請一星期的假,陪他們舊地重遊。原本要為他們安排參加旅行團的幾日遊,被父親婉拒,他們一向不愛出遠門,朋友也不多,現在還是一樣。
「我主要是回來看看你們兄弟倆,你弟弟結婚時回台灣補請喜酒之後,就再也沒來看我們,電話也沒幾通,都是他媳婦接電話。你一直不結婚,又說工作忙,我們兩個老的,平常連說話的對象都沒有,你媽每天就是唸她的佛經,吃她的齋,跟我也說不上甚麼話。十幾年了,再不回紐約看你們,以後都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
這個人口簡單的家怎麼會變得如此冷漠?還是一向都是如此?他和弟弟都懼怕父親,帶著絕望的懼怕,因為從他九歲被父親帶到美國移民起,他的命運像是一紙美利堅國旗的風箏,操控方向的,是他的父親。
第三天,下班回到家,他發現客廳少了一些東西,一股憤怒像潮水般湧上來,這是父親迫不急待地試圖重新掌控他。
父親得意洋洋的對他說:「我今天把客廳整理了一遍,你還是和從前一樣,家裡拖拖拉拉的不整理,光那幾個堆在角落的沙發墊就很佔空間,有些東西我看應該沒用,就收到衣櫃裡了。」
父親臉上沒有歉意,而是得意,那個得意,讓沉澱在底層汙濁的黑暗,像被惡意的翻攪,全都浮了上來。但是父親沒有收口:「還有啊,衣櫃是不是從我回去之後就沒有整理過啊?」他沒回答,想大聲怒吼,但是忍住了!
三人默默地吃著晚餐,媽媽帶著懷舊的語氣說:「這個房子好像一點都沒變啊。」父親則開始針對這間屋子的每一個細節,細數他對這個房子做出的貢獻。當年帶著他們兄弟倆搬進這個位在五樓的百年舊公寓,房間內連衣櫥都沒有,父親用木頭釘了衣櫥,貼上塑膠地板,用薄木板在客廳隔出第三間小房,一家四口就住在這間低收入政府樓裡。到現在他都無力買屋搬出去。移民美國給一般人的印象是富裕的生活,名校畢業,第二代從事的是收入高昂的醫生或律師行業,但是這些,從來和他都沾不上邊。貧窮帶來的無奈,讓他的人生變得平淡無奇,甚至帶著羞愧。
「你的天花板水泥都龜裂了,這麼舊,十年來一直沒有整修嗎?明天我去買一些甘蔗板,幫你把它釘一釘,以前我也都是這麼做的。」看來父親才來兩天,就已經打算再度控制他,從整修房子開始。
十二年前,父親在紐約接到祖父病危的消息,匆匆把開設的五金行頂讓,媽媽辭掉血汗衣廠的車衣工作,兩人趕回台灣。沒想到祖父拖了好幾年,作為長子的父親只好留在台灣照顧,從此就沒再回紐約,這個房子,就由他和弟弟守著。沒幾年,早已厭惡待在這個房子裡的弟弟徹底搬走,把所有過去三十年的痛苦記憶留給他一個人。他很佩服弟弟,至少有用勇氣離開,而他卻只是一日又一日的守著這個舊房子,連離開的勇氣都沒有。
家裡仍堆滿了父親和母親的舊衣物,大臥房抽屜裡是父親有條不紊收放的舊文件、房屋租約、銀行帳戶月結單、舊報紙剪貼、名片,許多舊錄影帶和錄音帶;衣櫥裡是老舊的行李箱,舊棉被,連牆上貼的明星海報和風景畫報他都沒動過。自己仍睡在他九歲來紐約時住的小房間裡,連床都沒換過。不是自己沒有勇氣丟棄這一切,而是他盡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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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這場相會,一個月前,他刻意將家裡做了些改動,把廚房和客廳的地板重新更換,父親用過的鐵櫃,他一塊一塊的拆解扔棄,破舊的沙發換上新的。他要用這些來向父親攤牌,彷彿這些外觀上的改變,是無聲的對著父親說:我已經不再受到你的控制。
「這些舊東西早就沒用了,你怎麼不扔掉呢?」父親往嘴裡塞了一塊肉,邊看了廚房舊櫥櫃頂上的鐵鍋說著。母親只是往碗裡挾青菜,邊應和著:「是啊,都過了這麼多年,該丟了。」
這句話像在暗示著甚麼。
數十年來,母親在這個家裡沒有話語權,她說話的份量比風還輕,在父親心裡如清風掠過,完全沒有重量。一個刻苦的客家女子認為妻子的角色就是言聽計從,儘管她偶爾會忍不住為兒子們抗議,但不是被打斷,就是遭到奚落。
「可以丟嗎?」他有些吃驚。
「當然可以!現在這裡是你作主,舊的東西何必一直留著呢?」父親說。
這不像父親口氣,從小到大,父親永遠都在掌控一切,他從來不允許自己作主。
「我們老了,還有幾年呢?這個房子反正是租來的,你想搬家,隨時都可以搬走,反正我們之後也不會再回來,況且要爬五樓的樓梯,恐怕我們也爬不動了。」沒錯,昨天倆老出去買菜回來,上下樓梯一趟,就已經在喊膝蓋痛了。
他早已在心底擬好向父親攤牌的計畫,趁著這一個月一項一項的說出來。從九歲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帶到美國,限制他交朋友,不准在外過夜,連國中畢業旅行都不准去,甚至連如何走路,坐在地鐵裡雙手該擺在哪兒,都受到父親嚴厲的訓斥。
「朋友少交,家人才是你最親的。」這句話是父親拒絕他擴展生活圈的藉口。但這句話卻如同一根針刺在他的心頭,因為最親的父親卻是最疏離的家人,直到現在他都不敢踏進婚姻的門檻,因為他害怕失敗,他沒有把握所謂幸福的家庭是什麼樣子?因為他無處可以學習,也從不曾體會過。
從小,父親嘴裡最常說出的一個字是「不」。「你不懂」、「你做不來」、「不教你就不會」。他眼裡這個兒子,簡直一無是處,即使他努力考上紐約市最好的高中,那是他立志日後當科學家的起點,但是那個起點線被父親的冷漠和扭曲的價值觀抹滅。他從高二起功課跟不上,上課擔心被老師叫起來問話,於是開始逃課,最後被退學。
從九歲起,他感覺這間公寓就是他的全部,一個完全主宰著他的世界,父親在這個世界敲敲打打,每增釘上的一塊木板,都在無形的宰制他的行動;然而,他從來不敢離開,外面的世界除了學校,就是父親所限制的地方,好不容易可以把圖書館當坐逃離家裡的避風港,卻被父親一句「那裡有你不該看的書。」而禁止了。即使父親在十二年前離開這間公寓之後,他仍然沒有踏出去的勇氣,綁著他那條無形的線,在十多年前就已經切斷,但不知怎的,只要多離開這裡一天 ,他就有一種做錯事的愧疚感,混雜著無力絕望的挫敗,因為他曾經從不被允許離開那個家。
年輕時的他不敢逃,但是弟弟卻在十八歲時逃離了這個家。弟弟來到紐約時是六歲,他親眼看到渴望父愛的弟弟和父親走在路上,伸出那雙胖嘟嘟的小手去抓著父親的大手,卻被父親甩開。父親不知道如何當一個父親,嚴厲是父親包覆在外表的威權。
家裡門鎖的聲音更是一種無形的控制於恐懼,可以如狂風襲擊,瞬間將他的快樂吹滅。記得小時候,兄弟倆只有在放學與父親工作回到家之前的那段時間,才敢放聲大笑,在客廳沙發上跳著鬧著,母親在廚房做菜,從不阻攔兩兄弟。
但是當門鎖「喀」的一聲扳開的那一瞬間,兩人就像沒了電池的小機器人,父親踏進門那一刻,歡樂的空氣就凍結了,只有懼怕和無措,兄弟倆立即像木頭人一樣乖乖坐回沙發上。
高中畢業後,弟弟早已經下定決心要離開這個家。
「我們一起走吧!」弟弟幾乎是央求他一起逃離父親的掌握。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也沒有反抗的勇氣。
「我走了,媽媽怎麼辦?」他無法想像,如果兩個兒子都離開了這個家,他的母親如何在精神的箍制之下,一個人孤零零的面對父親,繼續默默承受往後數十年的精神折磨?弟弟沒有原諒他,把他的拒絕當作背叛。弟弟去當了海軍,退役後在汽車廠當黑手,直到父母親回台灣後才搬回來,但兄弟倆從此形同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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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之後,就是父親七十八歲的生日,也是父親刻意的安排,要來美國和兩個兒子一起慶生。弟弟帶著妻子回來,全家人到中餐館吃飯,席間,活潑的弟媳刻意炒熱僵化的氣氛,不斷勸菜,聊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詢問父親這一趟來紐約想去哪些地方走走?父親偶爾露出勉強的笑,卻表示對任何事都沒興趣。
父親反而重複說著當年為了追求美國夢把兩兄弟帶到美國移民的血淚史,他和弟弟已經聽過無數遍,從來不曾認真聽過,因為從父親把他和弟弟帶到美國來的那一天起,他的命運就被父親決定了。
「這些話也許你們聽膩了,但是我不說,你們就不會去關心,我要讓你們知道我和你媽當年為了你們,費了多大的力氣,吃了多少苦,你們根本不知道爸爸所流的血和淚,沒有我的付出,你們哪有今天呢?」他和弟弟只是聽著,麻木的。
「爸爸最對不起你們的,是不應該在十二年前把你們兄弟倆扔在美國,和你媽回台灣就一去不回,沒有好好的照顧你們。但我們被你祖父的病絆住了,再也沒辦法回來,你們要原諒爸爸。」父親語帶悲情的說著。這些話每隔一段時間,父親就會在電話裡重複。然而,他們自己的人生,其實是在父親回了台灣後,才真正開始。
九歲那一年,是他第三次見到爸爸,直到上飛機前往紐約之前,父親連一句話都沒提,也沒有問過孩子願不願意。在父親心裡,他要帶著孩子實現他的美國夢,他把自己的夢想當作是孩子的夢想,然而他的美國夢是一連串的挫敗,波折, 窮困,和所有咬著牙移民的人一樣,父親不能回頭,太平洋那一頭的親戚都在等著看他們一家人會衣錦還鄉。窮困所帶給父親的作法,是將孩子關在封閉的世界裡,由他來操控一切。
「當初爸爸不顧一切把你們帶到美國來,吃了那麼多苦,就是為了給你們辦綠卡,把你們帶到美國來,受最好的教育。所以即使最苦的日子,爸爸都咬牙度過,不能回去台灣。」
「受最好的教育?」這句話對他是莫大的諷刺。十一歲時,有一次他拿了每一科都滿分的成績單回到家,興高采烈的遞到父親跟前,父親看都沒看一眼,扔下一句:「別擋住我的電視,找你媽去。」他的臉頓時垮了下來,愣在那兒,不知道該怎麼辦,滿心期待的讚美,結果卻是失望和害怕。媽媽把他拉到自己跟前,輕聲的安慰,牽著他的手,帶他到父親跟前,刻意擋在電視機前,不平的說:「兒子考了第一名,你看都不看一眼嗎?」這是母親少數幾次的抗議,父親瞥了一眼滿臉留著鼻涕、噙著淚水的他。轉頭對母親大聲斥喝:「妳該去做晚飯了。」
他不懂的是,在那樣的年代裡,他到底是誰?是個兒子嗎?把他們帶到美國來,是為了讓孩子受最好的教育?還是為了自己的虛榮心?
考上紐約第一高中的那一天,唯一高興的是母親:「你想當一個科學家,考上這所高中是你的第一步,想做的就去做,不要顧慮也不要害怕。」這是一所家長們擠破頭,給孩子們補習,為孩子未來進入麻省理工學院及長春藤大學的大門。媽媽在血汗工廠的工作存了一筆錢,為他買了一部科學百科全書當作禮物,然而上高中一年後,他從一個最優秀的天才學生,成為了翹課生,最後收到退學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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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老了,我們兩個老人也不想拖累你們,再回美國也不可能,在台灣唯一的快樂就是能夠聽到兒子們打電話回來給我,盼著你們回來看我們。除了這些,沒有任何事情能夠讓我快樂。」飯桌上,父親繼續悲情地抱怨。這句話像一根刺讓他更椎心,因為過去的十二年,父親的陰影如鬼魅般驅不散,打電話回台灣是一種責任,不是心甘情願,他也只在幾個重要節日打電話回家。父親卻逮著他每回打電話回家的機會,長篇的繼續奚落指責,每一次掛上電話,家裡的牆面就像投影片一樣,播放著過去三十年來父親對他所做的一切。
這一頓慶生餐,他吃得揪心,無論大家如何努力,就是激不起歡樂的氣氛,多是父親抒發晚年的寂寞孤單,以及逐漸退化的身體狀況。他有一搭沒一搭的安慰,弟弟的話更少。滿滿一桌散著濃郁香味的熱飯菜,一家人的氣氛卻冷如寒冰。
他一直活在無法回返的懊悔中。三十歲前,他的人生一直在失去中度過,失去他的童年,失去他的青春期,失去高中時光,失去大學時光,失去自我……這一切都是父親造成的。直到父母回台灣,才止住他流失的人生,但是這些黃金歲月已經不再回來了。十二年來,他試圖找回自己,如今他已經四十二歲了,單身,沒有多少朋友。
為了盡人子的責任,他請了一周的假,陪父母重溫當年生活的紐約街道,街貌改了許多,而如今兩個老人也已經步履蹣跚。
這一天,他陪父親從曼哈頓聯合廣場一路走到市政廳,這是過去父親經常走的路。父親拄著手杖,兩人一路上看著林立的新建築,聊著紐約市容的轉變;走到市政廳前的小公園,媽媽打開準備好的點心,在草地上鋪上布,兩個老人坐在公園椅上,他則坐在草地上,三個人就這樣在午後難得的野餐起來。父親指著遠方的街道,那是他過去開五金行的店面,現在是一間藥房,三個人聊著開店時的一些趣事和生意,他十幾歲時拿著傳單一路走路走到不遠的中國城去散發,為爸爸的店做宣傳。為了分攤房租,爸爸還將五金行的一部分店面租給一位台灣來的年輕女人賣髮飾,她長相甜美,嘴也甜,常為爸爸順便招攬來不少生意。
三人聊著聊著,不知不覺已到黃昏,初秋紐約的日落不冷不熱,舒爽沁涼,三人請路人幫他們拍了多張合照,都笑得很開心,看看手機裡的照片,自己的笑容不像是裝出來的。他想了許多要說的話,那些攤牌的話,卻被初秋的涼風吹散,似乎顯得一點都不重要了。
回到家,父母吃力地爬上五樓,父親的膝關節疼痛又犯,夜裡不好眠,加上長期腦神經衰弱,夜裡跑了好多次廁所,小便聲有氣無力,隔著薄薄的木板牆,他聽到父親的嘆息。隔天早上,他到浴室,滿是尿騷味,他拿起清潔劑清理馬桶,以及地磚上的尿漬。他一陣心酸,父親真的老了。
一個月逐漸接近尾聲,父親回台灣的前幾天,要他把弟弟和弟媳都叫到家裡來再聚一次。在客廳裡,父親拿出兩張黃色的筆記紙,上頭是他的筆跡。
「那是我昨天晚上寫的,我想了一個晚上。」從他充滿紅絲的眼裡,看得出來父親為了寫這些費盡心思。
那是父親的遺囑,手跡強勁有力,像刀一般刻在薄薄的黃筆記紙上。
「我寫了一整晚,寫了又改,重寫了好幾遍,我要把所有的事都交代清楚。你是長子,一定要記清楚。」父親看著他。
他不知所措,想安慰卻不知該說甚麼。弟弟卻一臉不悅:「還那麼遠的事情,現在提這些幹甚麼。」弟媳則忙著打圓場,要父親別想太多。而他卻意外平靜的打斷他們:「讓爸爸說完。」這一次,他終於覺得自己是長子,是大哥。父親這兩張筆記紙上交代著日後他離世時,如何處理後事,一份叔伯姑姑的名單和聯繫方式,微薄的銀行存款數字。
「我不要增加你們的負擔,火化就可以。」接著父親拿出一份已經簽名的「放棄急救自願書」,說明若未來罹患重大傷病昏迷,或不治重症時,他不要拖著不走,「這樣你們都可以放心。」客廳的氣氛變得無比凝重。
那晚,換來他一夜無眠,他聽到自己長長的嘆息,他不知道是嘆息自己的人生,還是父母已經老去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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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倆老去甘迺迪機場的車上,仍一路無語。辦完登機手續後,媽媽把他拉到一邊,對他說:「你就當可憐你爸爸吧,他這一輩子最後甚麼都沒有。我想陪在兒子身邊,但是你爸怎麼辦?他已經夠孤單了。」他憐惜媽媽,心想媽媽對父親即使有怨,也早已隨著逝去的歲月消融了。
通關前,父親突然握著他的手:「爸爸沒有甚麼能留給你們,財產,名望都沒有;而你們也甚麼也沒給我,沒有天倫之樂,沒有孫子可以抱,這也算公平了。爸爸甚麼也不求,只希望你們快樂,以後可以的話,就抽空回台灣看你媽,沒時間我們也不會怪你們。」他聽得出這是父親的肺腑之言。過去四十二年複雜的心情,都可以放下了,父與子,是和解,不是仇恨。
看著父親吃力地進入海關,隔著人群,從狹窄的行李檢查處向他揮手,而後逐漸淹沒在人群中。他轉身,發現自己的眼睛濕潤,他哭了,這一刻,不是憤怒與無奈,而是不捨。
(劉馨蔓,台灣淡江大學英文系學士,紐約理工學院傳播藝術系碩士。曾任職專業公關、廣播電台中英雙語主持、世界日報記者。獲得過新聞報導獎、洛城文學獎、芝加哥文學獎、馬祖文學獎等。寫作擅長視覺風格,被定位為魔幻寫實小說家,著有《紐約的13種可能》、《遊紐約學生活》、《把世界收進行李箱》、《和平進行曲》、《傳奇再續》等。其獲獎小說《藍色燐火》曾改編為英文電影《Blue Fire》,入選第24屆亞美電影節。現定居紐約,任職美國體育娛樂World Wrestling Entertainment電視製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