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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鳳凰─折翼的 / 叢甦

大城。

人來,人往,人生,人死,人喜,人怒,人繁榮,人凋零,人囂張,人卑微……人煞有介事地忙羅著,或無聲無息地枯萎著。其實,生命就是這麽在匆匆復匆匆中走過,跑過,或飄過的。就是在這匆匆中,我們這些剎忽即逝的過客,在「我執」的迷盲中,往往無暇或無心留意身邊其它也匆匆閃過的「人」或「物」。

他,當被一個好心人發現時,已經是一個介於「人」與「物」之間的仍有喘息但不具「人形」「人面」或「人尊嚴」的被棄物,就像那些常見的被拋棄在世間大城街道角落裡的碎紙、碎渣、碎夢。這位來自異國的好心人在這大國的大城裡做些人道善事,當「他」被發現時,他只是一堆烏黑、污垢、被終年風雨淋打折磨但仍蹣跚獨存的被棄物。他遍體沾滿穢物,面目不清,毛髮糾結,口齒瘖啞。

但是,他仍然活著 。那可是怎樣的一種活法呵!好心人收留了他,清理了他,把他洗淨,餵飽,穿戴著,溫暖著,呵護著。那昔日被街頭風雨與人世無情鞭打的男人看來竟也眉目清晰,面露微笑,在回應人的溫情照顧時竟也能發出如嬰兒學語般的唔呀哦呵。他,這昔日的街頭棄物,竟也活得像人了。

好心人為他取了一個名字:芬尼克斯 (Phoenix)──鳳凰,一個美好又強壯的名字。在中西的神話傳説中,鳳凰都是一個堅強而又能自烈火灰燼中振翼重生的神烏。鳳凰常令人想起百折不撓,絕地重生;令人想起藍藍的天空,溫柔的白雲, 伸展的大翼,與那蔚藍深處雲般的希望。好心人的用心良苦是顯然的。但是好景不長, 正如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一樣,芬尼克斯的好日子也來去匆匆。當好心人因故返國離去時,芬尼克斯的照料與去處也就模糊不清了。直到他昔日的故人又開始尋找他。

他在那裏?人們在互聯網上互傳著,追念著,尋覓著,媒體報導著。最終,這折翼的鳳鳥的去處有了著落:當照顧他的好心人離去後,他曾被一家收養院收容過,但是不久之後去世了。於是這位無聲無語,無名無姓,無親無故的人就悄然消逝了

一萬里外,在另個大城裏讀到這條不起眼的新聞時,我們竟深沉地哀傷了。這位名為「鳳凰」的陌生人的「來臨」與「消逝」竟像午夜的夢魘般地壓抑著我們。他使我們思索著存活、生死、人性、世情、輪迴、羯磨等巨大謎題。

這折翼的鳳鳥究竟是誰?是什麼?多少年前,他的臨世初啼可曾預言著一個淒苦的旅程?可曾為他的親人帶來驚喜與期待?或失望與厭棄?他短暫生命裡的「弱智」或「大愚」究竟為了什麼?他的無言無語無姓無名又無來由的身世又啓迪什麼?抑或他曾有言有語有名有姓,只因為巨大變故而變得萬事皆無?萬情皆虛? 萬法皆空?

我們沉思著,不解著,煩惱著,憂傷著,躅躊在這擁擠又寂寞的大城。但是當我們觸目卑陋街巷角落裡另一堆烏黑污垢的被棄人的時候,我們伸出的援手也就更急切了。

或許,那隻在生命裡折翼的鳳鳥,它匆匆的來臨與逝去,只為了啓悟人間炎涼世情中一些細微但常恒的悲憫與同情? ( 12/30/14晨NYC)

(叢甦,台灣大學畢業,西雅圖華盛頓大學英國文學碩士,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學碩士。青年在學期曾為台北《文學雜誌》、《現代文學》、《自由中國》等雜誌撰寫。自七十年代末至2006年曾為港、台、東南亞及北美華文報章撰寫或主寫專欄。己岀版有小説、散文、雜文多種;英文論文收集於主題選集中。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至本世紀曾與同仁創立主辦海外華文作家筆會、中國近代口述史學會。自1995起為國際筆會赴會UN年度「婦女地位委員會CSW」的NGO代表之一。 2018年出版寓言小説《猢猻國》及雜文集《女人 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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