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時光倒流 / 趙淑俠
「如果時光倒流,我將如何如何」是無數人說過的一句話。聽來如此簡單的詞句裡,包含了多少對人生的企盼,憧憬,期待,惋惜,甚至悔恨,和渴望彌補已回頭無路的遺憾。問題在於時光永遠不會倒流。流過的江河水,也許在潮起潮落或氾濫成災時,還能倒灌而回。唯有時光是確確實實的一去永不復返,今天的太陽不是昨天的,此刻的春花秋月像眼前的人,也比去歲老了一年。「如果時光倒流」的願望,從根本上就存在著不可克服的悲劇性和虛幻性。
哲學家叔本華說:「曾經存在的情況,現在不再存在,就像從來不曾存在一樣。但是,現在存在的一切,在下一時刻,就變成曾經存在的過去」。他指出生命存在的虛無,告訴世人,此刻是下一刻的過去,其實我們永遠活在過去裡。春夢了無痕,走過的漫漫人生路,回首遙望,竟是連煙塵的影子也不得見的空茫。
時光靜靜的傲然走過,從未留下足履的痕跡,幸喜人是意念的動物,每往前邁上一步,總會用自巳的悲喜繪製一些圖畫。日久天長,點點滴滴,積蓄下來的儘是回憶。色彩繽紛忽明忽暗,思緒中的場景覆蓋著如夢的輕紗,較之眼前的現實更具美感,予人眷戀與懷念。因此我們明知時光不會倒流,仍按耐不住血液裡的那縷柔情,仍會帶點天真的對自己念叨:「如果時光倒流……」
被企盼倒轉回頭的那段時光,不一定儘是美滿幸福快樂,保不定是十分痛苦的經驗。譬如男女之愛中最劇的傷痛,總是牽引著最難忘的真情。情越是深痛亦更深,亦最頑固的徘回不去。而也許那正是我們不自覺的,渴望重飲的那杯苦酒的原動力。難道患了自虐症?不,乃因那種痛苦裡有無法遺忘的幸福。不管苦與樂,被渴望倒流而回的時光,一定是在那個人的整個生命歷程中,印象最深切,或具關鍵性地位,能讓他重新塑造自巳,糾正人生路線的一刻。
做時光倒流的假設者,多半是有點年紀,人生閱歷較豐的人。年輕人不需盼望時光倒流,因他自知有不盡的未來:未來當然有盡,不過年輕的心活力鼎盛,看不到盡頭。前面有那麼長的路可走,若曾錯過了甚麼,或做過甚麼遺憾的事,有的是糾正機會,往前去越走越好,再造勝於拾舊。
生命的創造力,與年華體力有密不可分的關係。坐在公園的長凳上,瞇著眼晴曬太陽的老人,銀髮在夕陽中發光,嘴角抿著一絲笑意,看上去彷彿並不像別人想像的那麼無望。看那張肌肉鬆弛的面孔上,飄浮著一抹不沾煙火的笑,說不定他正在自得其樂,沉醉在過往的回憶裡,心想:假如時光倒流……僅是淡淡的,帶點荒謬意味的假設,給他的感動竟如生命再生,逝去的流光如江河之水,生動得聽得見滔滔濤聲。
人生沒有回頭路,最無情者莫過於光陰。但人是弱者,人需要有夢,明知歲月不會回頭,仍忍不住給自己一些虛幻的企盼。我也曾問過自己:假如時光可以倒流,我要找回哪段場景?當真正思索尋找時,竟發現這是不易找到答案的心願。那一段時光是我衷心企盼,望其回流,容我重溫舊時溫馨。或重揭某塊不願觸碰的傷痕,重做心平氣和的分析、思考:如果時光倒流,我將如何運用智慧和耐心去處理?我絕然不會像往昔那麼幼稚,衝動,我會謹慎又小心的邁出每一步。我會把握住僅有一次的青春,讓人生飽滿而美麗。我一步一腳印,扎扎實實的走,所做所為皆經過思考正確無誤,不給自巳留遺憾。可話又說回來,若是十八歲的我,為人行事和今天的我同樣的成熟冷靜,那,這人生也太缺乏色調,太令人悲哀了吧?我思我故我,糟的是若回到故我,極可能走的仍是同樣的路。最後的結果也許與今天的我並無分別。我常想,可能上蒼造人,根本就沒賜給回頭路。人從離開母體呱呱落地的一瞬,就巳經踏上不歸的征途。而且安排得十分公平,無論貧富智愚,眾生相同。
人生分數個階段,每個階段有屬於其特性的生活調子和感情,以今天的眼光看昨天的事務,總是虛幻多於實際。人生不能假設,就像歷史不能假設一樣。我曾想,如果時光真能倒流,我願回到不諳世事的懵懂嬰兒期。
我曾注意過嬰兒的眼晴,發現不分種族和膚色,都是一樣的清純、無邪,充滿信賴。那裡面含蘊著人性的天然之美和善良,像未經污染的山潭淨水,清澈見底,不攙一粒渣滓。嬰兒的世界很小,小得只限於母親的懷抱,他不認識那以外的天地,見到陌生人會哭。這一點也不妨礙他生而為人的完整,成長的原野正等待他去奔馳,他會在愛與扶持之中邁開第一步。這時的他,不知人間有怨,有傷痛和悲苦,更不知人會有無窮的慾望。他的慾望單純之極,只需靠緊母親溫暖的胸膛,便是全部的宇宙。哪怕後來變得邪惡凶殘的人,在這階段也是同樣的無辜,可愛,純潔,不會去傷害任何人。那真是人性之美發揮到極致,令人留戀的年代。
我的已去世多年的母親,出身貴冑,是外祖的最小偏憐女。自與父親成婚後,即因戰亂,顛沛流離,未再回過娘家。她秀美的容顏上永遠掛著憂鬱,只有在懷抱著她的嬰兒時,才見得到她眼角眉梢,洋溢著滿盈幸福的燦爛笑容。那一刻,她是滿足又忘我的。
在我的人生經驗中,與母親相同,亦是抱著我幼小的兒女時,最感到人生的充實美好。他們信賴的眼光,照亮了我的整個世界。我當然留戀那一刻,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也願回到那一刻。但那一刻,不是我獨自一人能完成的,需要兒女的配合。他們如今正走在生命的興旺期,前面的道路長遠且明亮,絕對不想回到渾沌的幼兒期。他們不能我卻能,如果生命可以還原,允許我回到最早的我,無意識,無思想,無希望亦無失望,無責任和煩惱,除了母親的懷抱,外面的世界是片亮堂堂的空白,那該多好。何況,我多少可以試試身手,重新塑造自己的人生。
(趙淑俠,生於北平。49年隨父母到台灣,60年赴歐洲,原任美術設計師,70年代開始專業寫作。著長短篇小說和散文作品四十種,計五百萬字。其中長篇小說《賽金花》及《落第》拍成電視連續劇。80年獲台灣中國文藝協會小說創作獎,91年獲中山文藝小說創作獎。2008年獲世界華文作家協會終身成就獎。1991在法國巴黎創辦「歐洲華文作家協會」。2002年到2006年,為「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副會長,會長。目前為世界華文作家協會榮譽副會長。出版三本德語著作。中國大陸於1983年開始出版趙淑俠作品,受到好評。並受聘為人民大學、浙江大學、華中師範大學、南昌大學、黑龍江大學,鄭州大學等院校的客座教授。)
我們的會,現在是該有的全有了。大家努力,謝謝會長! 淑俠
謝謝淑俠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