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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薩斯來的戴先生 / 應帆

   十年前的春天,還是單身漢的我報名參加了一個歐洲旅行團。說來慚愧,雖然平常羨慕嚮往背包客遊走天下的瀟灑,事到臨頭,膽小圖省事的我,還是選擇了旅行團。跟旅行團,少了很多意外和刺激,但也可能認識一些有趣或者有故事的旅伴或團員。那次旅程裡認識的戴先生,就算是一例。

    我從紐約旅行社買的票,落地巴黎,一切事務就被轉“賣”給了當地的旅行團。跟我全程同房的旅伴戴先生,也是紐約旅行社定好的。巴黎那邊接機的中國小伙子,接了我,又舉牌等著了戴先生,才把我們一起載往市區的旅館。

    初見戴先生,我不由得失望,旅途或有良伴的幻想徹底破滅。我本來看他的姓拼寫作Day,完全不是大陸的拼法,心想也許是位久居美國的華裔。見了本人,才知道是一位十分中國的老人家。目測他應六十出頭,耳聽他一口國語全不脫大陸口音,叫我好奇心大減,只剩下對他姓名拼寫的困惑。

    既來之,則安之。當晚,在巴黎的小旅館裡,我和戴先生同房睡覺。等他洗漱完畢,我拿遙控器指揮了一陣各種法語電視頻道之後,也去洗漱,猛然看見衛生間的台子上有一隻玻璃杯裡泡了一堆紅紅白白的物事,似乎有肉,又似乎像牙齒。差點失聲尖叫之際,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覷著眼細看了一回,鬧明白那是戴先生的一副假牙。回到房間,卻見戴先生早已夢會周公,呼嚕響大,且連綿不絕。

    前面二天是在巴黎的自由活動時間。我一早對著地圖打量,計劃了凱旋門、盧浮宮、艾菲爾鐵塔、巴黎聖母院等景點。戴先生就表示要跟我一起進市區遊覽。我只好警告他說,我是個暴走族,到了哪個城市,都喜歡到處走走看看。戴先生說:“沒問題。我跟著你走就是了。”如此,我也不好意思甩了他獨行。

    路上閒聊,才知道戴先生已經七十有四,倒讓我感嘆他身體和精神面貌的年輕。戴先生說他住在美國堪薩斯州的堪薩斯城。他老伴兒幾年前去世。他趁著身子骨還硬朗,把經營多年的中國餐館和洗衣店盤給一對子女,自己報名參團來游歐洲,且準備著將來環遊世界。

    第二天我和戴先生去近郊的凡爾賽宮,一路上戴先生又給我斷斷續續講他的身世。他原生在上海近郊,家裡窮,沒怎麼讀書,十幾歲時就參加了國民黨的軍隊,只是還沒來得及打槍,也來不及跟爹娘兄姊告別,就被迫跟著撤退到了台灣。到了台灣之後,他退伍、結婚、生子,幹各種雜活養家糊口。困頓之際,戴先生偶然聽說一條跑世界的輪船上要水手,二話不說跟著上了船。

    貨輪整日價在海上航行,水是寂寞的,船是寂寞的,人也是寂寞的。寂寞之餘,戴先生倒學會了做飯,成了大廚的下手。後來輪船停靠紐約港口,戴先生跟著同伴上岸,見識了一番美國的花花世界。船離開港口的時候,卻發現有人上了岸沒回來。船長也不介意,說每年都有人跳船黑在美國的。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戴先生在回去的水路上,就起了將來跳船留在美國的主意。

    我很快發現有戴先生同遊的好處,除了可以聽故事外,在陌生的巴黎,我們還可以相互給對方照相。為那次出遊,我帶了一隻用了多年的傻瓜相機,又帶了一台新買的數碼相機。我不喜歡到處留影以證明自己到此一遊,但也不能免俗到一張照片不留,於是每每請戴先生幫忙。戴先生沒怎麼操作過相機,雙手顫巍巍,照出來的人像常常掐頭去腿,卻讓我想起自己父母初執相機的囧態。我和戴先生走在巴黎街頭,偶爾問路,還有人以為我是帶著自己老父親出遊,迫不及待地伸出大拇指,倒叫我不好意思一番。戴先生沒有相機,偶爾叫我幫他在重要景點處照一張,十分禮貌克制。

    我們的旅行團號稱“十六天遊覽歐洲九國”。在巴黎待了兩天,我們就和一群從歐洲各地來的中國遊客坐了大巴去意大利、德國、荷蘭、比利時、蒙特卡洛等地。旅行團裡男女老少都有,戴先生也很快找到幾個和他年齡相仿、興趣相近的老年人。他和其中一對來自西班牙巴塞羅那的老年夫婦特別聊得來,因為對方在西班牙是開餐館起家,而戴先生當年再次隨貨輪到紐約,捨得一身膽跳船留美後,先也是隱在紐約唐人街的餐館裡討生計的。

    那年,第一次當水手見識美國紐約後回台灣休整,戴先生就和太太說了想跳船留美的計劃,且專門進修了廚藝。等他再次隨船到紐約上岸,戴先生把自己的有限行李隨身帶上,然後悄悄地黑了下來。憑著一手過人的廚藝,戴先生不久就在紐約的唐人街站穩腳跟。幾年後,省吃儉用的戴先生把夫人和小孩都從台灣接來,又輾轉到堪薩斯城開了自己的餐館,並在那裡把業務發展壯大,擁有了飯館分店和洗衣店等產業。大陸改革開放後,戴先生衣錦還鄉,見到姐姐和外甥。不想外甥從此不斷來信要錢,倒漸漸絕了他回國的心思。

    團裡還有一些老年人,因為語言不通,每到一處景點就緊貼在導遊前後,生怕走丟,而戴先生卻顯示出早年走碼頭、闖江湖的勇氣和自立,深得導遊讚賞。在德國科隆街頭,有小偷偷襲戴先生的錢包而以敗露告終。戴先生嘲笑道:“這小毛賊,想在我這裡偷東西!世界各地哪個地方的小偷我沒見識過!”

    在歐洲,尤其是在巴黎、羅馬、佛羅倫薩等地街頭、園中或者博物館裡,少不了會看到各種各樣的藝術雕塑,而且多是裸體的。有一次,戴先生忽然開口評論道:“這些肯定都是石匠們在大夏天刻的吧?所以才沒穿衣服。”我聽了,忍俊不禁,心想他是不是有大智慧的人。

    在意大利途中,一位年輕人受不了一路同房的老人家,說他打呼嚕、磨牙等等,而老人家也受不了這位年輕人,說他每夜遲睡、攪得他失眠。於是,他們就央了導遊來找我們換房:兩位老人家一間房,我們兩個年輕的一間房,倒也似是兩全其美之事。

    我本是不善社交的,和戴先生共處一周多,習慣了他的呼嚕和假牙,倒是可換可不換。不想戴先生態度堅決地表示不換,說我是難得的好旅伴,不多嘴不閒話,且一路幫忙,因此要和我一直同房下去。倒讓我有一種意外的、被肯定的喜悅和安慰。

    遊了水城威尼斯之後,一部分歐洲的團友就和大家作別。戴先生和西班牙來的那對夫婦戀戀不捨地互留聯繫方式。陪同那對老夫婦一起出遊的是一位年輕姑娘,因她芳名叫“亮”,一路上大家都叫她“靚妹”。靚妹和我站在馬路一旁,稍有些不耐煩地等著三位老人交換號,又以看透世事滄桑的口吻嘀咕道:“瞧他們這架勢,好像以後還會再相逢似的。”

    那天晚上臨睡前,戴先生忽然說:“其實靚妹挺喜歡你的。她人長得漂亮,心腸好,在老王夫婦的大兒子開的餐館裡打工,自願帶了老王夫婦出來玩。你要是也喜歡她,我可以幫你要她的電話號碼!”

    我一時啞然失笑,不想靚妹有城府,而戴先生是個有心思的老人家。可是我在紐約,靚妹在西班牙,這樣的長線距離對我來說,實在是有些超出想像和承受能力。我委婉地謝絕了戴先生的好意。

    離開巴黎時,還是當初接機的那個留學生送我們去機場。我就和戴先生商量給他個什麼小禮物以表謝意。我正發愁,誰知戴先生從行李箱裡掏出一張紐約地鐵圖來,塞給那個學生道:“你要是來紐約玩,這個圖最有用的!光看看,也可以了解了解紐約的!”我知道紐約的地鐵圖冊是免費索取,在一旁看著戴先生誇口,笑他矇人,又佩服他的急智。

    回到紐約之後,我洗出來的照片裡,有十來張是戴先生的。我按他給的地址寄了去,收到他一個感謝電話,之後再無來往。

    說起來,我和戴先生年齡相差四十多歲,生活背景迥異,閱歷天差地別,三觀之類大約幾無交集,我們卻又因緣際會地同室而眠了半個月。多年後說起想起,也沒有什麼不好的記憶,這大約也算陌生人萍水相逢又失散之後的最好狀態了。

    這些年,我時不時會想起戴先生,不知他有沒有實現再次環遊世界的夢想。偶爾聽人提起我從不曾去過的堪薩斯,那個陌生的地方,因為戴先生,竟無端地有親切的味道。

(原載於《僑報》“文學時代”)

(應帆,江蘇淮安人,1998年中國科大自動化系研究生畢業,同年赴美,2000年獲康奈爾大學機械和航天工程專業碩士學位。現為金融行業IT人士。2003年出版長篇小說《有女知秋》,近年來散文則常見於《人民日報海外版》、北美《世界日報》、美國《僑報》、北美《漢新》月刊和《新語絲》等報刊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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