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 在2020年消逝的 /舒怡然
*評審趙淑敏:這是一篇惡歲庚子災難中,為人心、生活、世景有層次留下的「帳目」,顯現理性的風格,也展現了作者在一片驚慌混亂中鎮靜面對的思悟。
*評審王渝:款款道來疫情中激發的情思。
*評審周勻之:這一年失去的,豈止只是摯友。
平安夜,我坐在書房,聽雨點打在窗戶上劈啪作響。在這個地方聖誕節還下雨,實在是不多見的。然而,2020年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會讓我感到驚訝。
歲末將至,該和2020年說再見了。回首這一年,有誰能輕鬆地道出這一聲“再見”呢?對於地球村裡的每一個人來說,2020年是如此漫長,彷彿度日如年;2020年又是如此荒誕,發生了多少離奇多少變故,令人不堪回首。
這是個不同尋常的庚子年,或許冥冥之中是對那些關於庚子災難預言的一種應驗,2020就以這樣詭異的方式開啟了。年初某個冬日的清晨,我顧不上去辦公室,急匆匆地跑到CVS藥店去搶購醫用口罩。可眼前的貨架上空空如也,詢問店員,他把兩手一攤說,所有的口罩都脫銷了。我茫然地走出藥店,心情沉重。海外華人滿懷愛心,把美國市場的口罩搜刮一空,運到大洋彼岸,支援深陷病毒魔掌的同胞,可哪料到病毒會這麼快地襲擊到自家門前。
電視上已經報導美國發現了第一例新冠病人,雖然遠在西海岸的西雅圖,可一想到那個神秘的病毒已經詭異地登上美洲大陸,心中便惴惴不安。彼時武漢已經封城,海那邊的每一寸土地都強逼進入冬眠狀態。寒冷的街道空無一人,醫院裡擁擠著無望的病患,死亡噩耗如雪片紛飛,病毒好似蒙面殺手肆虐橫行。人類在猖獗的瘟疫面前顯得那麼羸弱渺小不堪一擊。
每天清晨醒來,第一樁事便是打開手機查看疫情。眼瞅著那一排排數字迅猛飆升,從三位數四位數五位數一路攀升。驟然間,我對數字產生了莫名的恐懼,感染人數死亡人數,那一串串冰冷的數字淹沒了多少生命的焦灼、掙扎和絕望。
我強迫自己關閉手機,不再關心數字,潛心讀書,只有從文字中尋找支撐和力量。在茱帕‧拉希里的《不適之地》裡,我讀到了這樣一段話——“死亡同樣令人震驚,一個人可能好端端地活了好多年,照常思考、呼吸和用餐,心中充滿上百萬種憂慮、情緒和想法,在世上佔有一席之地。而後卻忽然不見了,了無踪跡。”讀到這裡,我心頭一顫百感交集。
拉希里在不同語境下發出的感慨喚起了我心底的共鳴。在這場世紀大流感中,有多少人被病毒吞噬,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他們生命的鐘擺永遠停在了2020年。好端端的一個人,說走就走了,這樣的消逝每時每刻都發生在身邊,讓我真切地感到人的生命原本是如此脆弱。
打開微信,我的目光停在“蔚藍”這一頁,他是北美中文作協最年長的作家,一位和藹儒雅的老者。每當我有新作發表,他總會送來熱情鼓勵的評語。他的最後一次留言是在四月三號,只有寥寥幾句話—“即將發表,先睹為快,發個點評,三言兩語也可。”他的小說《搬家》隨即在作協會刊上發表了,記得我還在他的朋友圈點了贊。可從此之後便音信皆無,直到六月的某一天,有人在作協群裡發了條消息,說蔚藍先生因染上新冠病毒,已於四月三十號悄然而逝,我驚愕到無語。蔚藍本來是位醫生,寫作只是他的業餘愛好。可他對文字的痴迷和對文友的關心,令許多人難以忘懷。蔚藍先生走得匆匆,沒有道別,沒有隻言片語,恐怕連最親近的人都無法送上最後一程。他的音容笑貌永遠留在了他的《上海弄堂時光曲》和《申城舊事》裡了。
瘟疫隔絕了陰陽兩界,生命的離去變得無足輕重,以往的追悼儀式都成了遙不可及的記憶。人們只能從留下的文字,從那些或睿智或溫婉的敘述裡,去依稀追溯他們留在世間的足跡。疫情期間,很多人開始寫日記。有人記下了與新冠搏鬥的親身經歷,有人寫出了疫情危機對個體生命的衝擊。讀了多少篇抗疫日記,我已經記不清了,但每一篇都是人性的真情表達—恐懼焦慮,祈盼希冀,痛苦熱望。沒有虛情假意,更不需無病呻吟。不管你是總統還是平民,無論你是富人還是窮人,病毒不分高低貴賤一視同仁,它把所有人設的等級都摧毀了抹平了。通向死亡的路是唯一的,沒有任何區別。
我認識一位在新州某醫院急診科工作的醫生,她在日記中描述了自己給病人做心肺復蘇時的心情。 “麻醉師到了,我們開始給病人氣管插管。我忽然意識到,從病人呼吸道噴出的氣霧最容易使人感染,有好幾個麻醉師就是這樣被感染上的,有的已經上了呼吸機。我心裡打了個寒顫,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環顧左右,同事們沒有任何反應,都各就各位,該干什麼繼續幹什麼,抽血、置入中央靜脈管,給林格氏液。難道他們不怕死嗎?我心中暗想。”醫生護士也是凡人,怎麼可能不怕死呢?然而職業道德操守和責任感,讓他們把個人的生死置之度外。這位醫生的一句話—-“病毒無情人有情”讓我淚目。在這場與瘟神的殊死搏鬥中,有多少白衣天使倒下了,他們是用自己的肉身擋住了槍彈,把那些陷入死亡深淵的病人拉了回來。
有位作家曾說過,“時代的一粒灰,落到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當一座座大山壓下來,該如何有尊嚴地挺起來活下去,這是人類面臨的一種考驗和一道難題。
回想三月初,我坐在這扇窗前,寫下心中的質疑,美國人為什麼不喜歡戴口罩?某些傳染病專家在電視上信誓旦旦地告訴民眾,戴口罩並不是必需的。而這位新州醫生卻告訴我,那時他們醫院因為N95口罩短缺,每天只能發給每位醫生一隻外科口罩。原來沒有足夠的口罩供應才是真相,缺乏基本的醫療應急用品,產業鏈斷裂無法在一夜之間修復,面對突如其來的瘟疫,只能看著民眾裸奔。究竟是誰之錯呢?無節制的全球化經濟模式,像一隻無形的魔掌籠罩著這個世界。凡事有利必有弊,美國人終於嚐到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滋味。
誰會料到,一場瘟疫會持續這麼久,一個病毒居然改變了整個世界。從最初的驚恐萬狀,瘋狂搶購食品廁紙消毒用品,到之後的關閉學校商城餐館酒吧,再到後來的居家隔離禁足封城,人們已經逐漸接受和習慣了這樣的模式,隔離已然成為一種生活常態。
我窗前的草坪,從嫩綠變成濃綠,又從濃綠變成墨綠,日子也經歷了從初春至盛夏再到深秋。讀書寫字,上網購物,習慣成自然。從三月初第一次在沃爾瑪網購食品至今,總共下了多少個訂單,我都數不清了。仍記得第一位上門送貨的是位白人老哥,看上去有六十歲開外。我打開門,見他沒戴口罩,頓時緊張得不知所措,尷尬地站在門口進退兩難。還是他從容地說,“沒關係,我替你簽字吧。”說完,還幫我把東西拎進前門廳。隨著疫情越來越嚴重,送貨簽字的手續全免了。此後,我便在門上掛了一張致謝的帖子,除了小費和這幾句感謝的話語,我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我和外面世界的互動只剩下這麼一丁點兒了。
如果有人問我,等疫情過去,你最想做什麼?我會毫不遲疑地告訴他,我只想大步走在燦爛的陽光下,深深地呼吸一口新鮮空氣—毫無遮攔毫無顧忌地自由呼吸!我還想去最熱鬧的商城(Mall),擠進熙熙攘攘的人群,去感受人流的溫度;我更想跟從前那樣,每個週末去逛亞洲超市,隨意挑選喜愛的瓜果蔬菜,不用再左躲右閃提心吊膽。我是渴望回到過去的生活啊,回到從前歲夜靜好的日子。人只有在失去了之後,才會領悟到,平常的日子才是最好的日子。
有多少生命在2020這個庚子年消殞了。 《薄伽梵歌》講:“智者不悲生者,不悲死者,因為生與死俱將逝去。”超脫的人類當然可以不為逝去所動。然而,如果我們從此失去了自由,不能再自由地行走,自由地呼吸,那將是多麼可怕又可悲的事情!
一場瘟疫彷彿揭開了世紀的瘡口,左右紛爭,族群撕裂,整個星球火藥味愈來愈濃,人類的好運似乎已經走到了盡頭。我們何以會遭致如此的劫難?幸福一旦過了頭,狂人便會應運而生,科學狂人與政治狂人同樣的可怕。從歷史的長河來看,人類似乎總在犯著相同的錯誤。
窗外的雨聲更急促了,枯葉在冷雨里瑟縮,又是一年冬已至。想想這一年,彷彿是一場噩夢,夢醒時分,世界卻依然被病毒禁錮著。然而讓人倍感欣喜的是,新冠疫苗已經研發成功,它像一縷希望之光,照亮了氤氳籠罩的至暗時刻。
剛剛在文友群裡讀了一則短文,是一位父親寫的,他說:今年聖誕節,我要親自去砍一棵聖誕樹。記得復活節那日,我得了新冠肺炎。在將要上呼吸機前的晚上,我從昏迷中醒來,慶幸地發現自己還活著。昏迷之中,我已經向親人們告別了,可心中依然充滿著對人生的眷戀,我還有個遺憾,就是欠孩子們一棵聖誕樹,因為我還從來沒有陪著他們一起裝飾過聖誕樹呢。 一個多麼慈愛的父親!磨難留給人的並不只是悲傷,更教人懂得了愛的彌足珍貴。聚散無常,生命稍縱即逝,消逝的不會再回來。我們只能盡一己之力,守護好自己心中的那棵聖誕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