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短篇)愛情18 小時 / 劉馨蔓

   由底特律飛往日本的班機上，一進機艙，遠遠看到我的座位風水好極了，它在後段座位區的最後一排，靠牆，空間很寬，是經濟艙難得的好位置。

    還未走到座位處，遠遠便看見一名高大、紅髮、看似愛爾蘭裔的男士，正把行李放到座位上方的行李櫃，同時注意著每個從他身旁走過的旅客，露出善意的微笑，包括正朝他走過來的我。

    他的微笑並不迷人，但是讓人感覺純真憨實，長相也算不上帥，髮式還有點過時，穿著紅色上衣，牛仔褲，看上去三十好幾。儘管有點土氣，可能因為那個笑容之故，仍散發著青春氣息。

    他恰巧就坐在我的隔座。然而才坐定不久，很不幸地，走來一名中年婦女要他讓座，原來座位主人不是他！他立即自首，笑著道歉說因為自己人高馬大，只是碰碰運氣看看這張後座的位子是否正好空著，因為就他所知，這個班機並沒有客滿。儘管他堆著笑，中年婦人並沒有給他好臉色，也沒答話，面無表情地等他讓位。

    他尷尬地往前一排遷移，那是三個座位的走道座位，靠窗坐了一名年輕東方女性，未施脂粉，中短髮，長相中等，穿著及膝裙子，露出纖細的小腿，兩人中間的座位則是空的。看來他說飛機沒客滿應該是事實。

    也許方才被驅趕的尷尬，他沒看靠窗的女乘客，收起微笑，安分地坐下來。

    飛機爬升至4萬呎高空，機長廣播說往日本名古屋的飛行時間預計18小時。西北航空經濟艙的設備太過陽春，給乘客的耳機效果不佳，整個中段艙座位區僅有第一排前方的大螢幕播放電影，無聊時光實在很難打發。

    不過對這位紅髮男士來說，可一點不必傷腦筋。

    沒過多久我聽到他與靠窗座位的女乘客聊了起來，似乎挺投機。我在半夢半醒間，瞥見他們一直在交談，男子沒有踰矩，隔著兩人中間的空位，偏著頭側身與女子聊著，儘管引擎聲隆隆，我還是可以隱約聽到他們的對話，不外乎是美食、旅遊經驗、人生觀等等。

    睡了幾回合，待我再醒來時，機艙內燈光全滅，僅餘走道上方的安全燈。幽暗中，乘客多半已就寢，我不自覺地將目光再移向前方的角落，男子已經移到中間的座位，與女子緊鄰著。好奇心驅使下，我趁去洗手間之便，站起來公開窺探兩人的動靜。果不其然，從洗手間出來時，我看到的景象是兩人四臂交纏，在黑暗中彼此慰藉，女人將臉埋在男人的胸前，一隻手繞到男人腰後，將他的上衣拉出，然後在他腰處摸索。在短而薄的毛毯覆蓋下，我可以想像男子在毛毯內的手，也在探索著女人的身體。

    他們的「舉動」驚動了坐在後座的中年婦女，她乾脆藉著活動筋骨，頻頻從座位上站起來，近距離看著這對男女「演出」。

    兩個原不相識的異國男女，在短短十幾個小時內的數萬呎高空，浪漫邂逅，引發短暫激情，這種故事經常聽到，我儘管綺想聯翩，也只有一笑置之，回座位繼續睡。

    18小時航程接近尾聲，他們兩人已親密地相擁入睡，像一對戀人。

    空服員開始廣播，飛機即將於半小時後降落名古屋機場，請乘客做好準備。從空服員遞給他們入境通關表，我聽到男人要入境日本，女人則與我一樣從名古屋轉機到台灣。

    飛機停妥，乘客紛紛離座起身，取下座位上方的行李，但是女人似乎不急著離座，依然待在座位上。

   「妳確定要留在座位上讓我先走嗎？」男人已經拖著行李在走道上等候機艙門開起，他疑惑地看著方才還是親蜜愛人的女人。

    女人顯然很堅決，點點頭，臉上的表情深不可測。

   「你肯定嗎？」男人又問了一次。他已經離開女人一排座位的距離，回頭又問了一次。

    女人臉上擠出一絲苦笑，有些哀怨。不知怎的，我彷彿看到她臉上透著一股淡淡憂傷，我確定那不是分離的感傷，更多是無奈與哀怨。是不是因為了解這只是一場短暫的邂逅，彼此不可能繼續，就像一夜情，一場溫存後就地分道揚鑣，連姓名都不必知道，短暫交會時互放的光亮未嘗不是一個好的選擇，也可以避免尷尬。因為當燈光再次點亮，看著彼此的臉，方才的激情轉為陌生。也許這樣分手最好。

    往台北的旅客，得在名古屋機場等候一小時後轉機，我到免稅商店打發時間，過去18小時看到的那一幕，已從我腦中淡出。清晨的名古屋機場，安靜的很，也許因為旅途勞頓，在免稅商店閒逛的旅客並不多。

   「Excuse me！」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

    走道並不窄，所以要我借過讓路似乎有些誇張，不過我還是禮貌地側過身，讓出更大的空間給她。

    這麼巧！我訝異地看著女人，她不就是方才那場邂逅激情戲的女主角嗎？方才刻意讓男主角先下機，自己等到最後才出機艙門。

    她拖著小登機箱，從我身旁走過，步伐不是很順暢，左腳每前進一步，右腳就得從右方往前畫出一道弧線。

    原來她有小兒麻痺症，一個右腿有缺陷的女子！

    因為這一幕太過戲劇化，我愣在原地，看著她黑衣及膝裙的背影，左腳拖著行李走的同時，右臀必須挺起，讓右腳規律地由外往內，畫著優美的弧線繼續前行。那個身影看在我的眼底，有說不出的憂傷。機艙內她臉上那深不可測的表情，終於有了答案。

    18 小時的邂逅與纏綿後，浪漫會在一瞬間消失，面對的是殘酷的現實。我想她的堅持，是不想讓對方看到當她站起來，拖著行李前進時，右腳必須畫著弧線，而她卻無能為力。她寧願那雙在黑暗中讓對方摸索撫慰的雙腿，留給對方的是綺想與美好。

    無論那18小時的邂逅中，他們聊了什麼？是分享彼此的人生經驗，傾吐愛慕，還是彼此鼓舞，浪漫邂逅結束後，才是最真實的人生。

(劉馨蔓，台灣淡江大學英文系學士，紐約理工學院傳播藝術系碩士。曾任職專業公關、廣播電台中英雙語主持、世界日報記者。獲得過新聞報導獎、洛城文學獎、芝加哥文學獎、馬祖文學獎等。寫作擅長視覺風格，被定位為魔幻寫實小說家，著有《紐約的13種可能》、《遊紐約學生活》、《把世界收進行李箱》、《和平進行曲》、《傳奇再續》等。其獲獎小說《藍色燐火》曾改編為英文電影《Blue Fire》，入選第24屆亞美電影節。現定居紐約，任職美國體育娛樂World Wrestling Entertainment電視製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