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美族移民文學獎(小說)

(佳作) 蒙特利爾的陰謀 /常少宏

*評審趙淑俠:描寫一個單親母親,既需要愛,又怕失去愛的女人。
她終於悟出,她要的愛,不應在兒子身上找,而終於邁出了那一步。

*評審陳九:原以為故事主題是圍繞同性戀兒子的焦點,這個問題潛流起伏,正逼近傳統意識強烈的華人移民生活。但隨著情節的曲折發展,才意識到作品的真正主題是反映華人女性移民自覺意識的甦醒,對生命的看法,對幸福的追求,對性愛的渴望。故事結尾當主人公母親接受兒子性取向同時,也解放了自己靈魂上的無形束縛。故事的描寫非常細膩,整體結構邏輯鮮明,流水般的節奏與故事內涵非常貼切,是一部好作品。

*評審陳漱意:單親母親設計挽救正要陷入同性戀的兒子。是一種另類的移民問題吧?小說寫得多采多姿,像萬花筒令人眩目。

      一條鬥魚在一個大肚小嘴的玻璃魚缸裡執著地繞圈, 游動,彷彿沙場上一位昂首挺 胸的鬥士, 衝著一個方向前行,目不斜視。它紅紫相間的條紋在動態的水中纏繞,似兩條 糾纏不清的絲帶在水中飛舞。它寬大的背鰭尾鰭擺動的姿態像打著節拍, 讓水面上漂浮出 優美的旋律, 變幻出繽紛的色彩。獅子狗花兒臥在桌上,身體緊貼魚缸,那姿勢是把鬥魚

     擁在了懷抱裡。花兒的眼半睜半閉,下巴趴在兩隻前爪上,尾巴翹起並輕輕搧動,目光凝視著浴室透明的玻璃門。

     凌美麗從淋浴噴頭下走出,順手拉下一條長浴巾抱在胸前,站了好一陣之後才想起要去關上浴室的水龍頭。她並沒有用浴巾裹住身體,而是擦拭著濕漉漉的頭髮,赤裸著身子走進客廳,在落地穿衣鏡前站住。她端視鏡中自己的裸體, 想起剛剛那個日餐店裡的經理,那個自稱來自蒙古國的男人,凌美麗心裡一股暖而且癢的感覺瞬間爬遍全身,在每一條毛細血管裡奔騰、衝撞,這讓她有一種久違的興奮。

     過去48小時之內發生的一些事,新認識的兩個男人,讓凌美麗放棄了這次蒙特利爾之行的一個陰謀, 甚至更可能是一個罪惡。她此刻內心如釋重負。

(一)

     太陽很高。 95號向南行公路上的車時多時少。

     五月中旬的一天,最後一次參觀哈佛大學後, 凌美麗與兒子從波士頓開車回紐約。兒子開車,坐在客座上的凌美麗心情大好: 兒子考上了哈佛大學,三月初以來,各方的艷羨與祝福把凌美麗與兒子一起送上了人生巔峰。

     此時兒子瞟了一眼媽媽,深深地咽了一口唾沫, 又輕輕嘆了一口氣。他雙眉緊擰,在前額上擰出一道明顯的豎痕來, 像被小刀劃出了很深的口子, 只是沒有血跡。

      「媽媽,你想不想讀一下我的大學申請材料?八百字的申請書。」兒子說。

      「當然 早就想讀,我問你要了好多次,你為什麼從來不肯讓我看呢?」凌美麗答。

      停了片刻,兒子猶豫著輕聲繼續:「在你的郵箱裡。」

     凌美麗拿出手機,手指輕鬆地高抬再低落,像小鳥伸出脖頸點擊水面飲水一樣, 輕擊兩下手機頁面上的谷歌郵箱。在兩封廣告之後,她找到了兒子的郵件, 才讀了第一句, 頓覺五雷轟頂。

      「我和其他所有的華裔美國孩子一樣,我擅長數學,在所有的標准考試中幾乎都得滿分,除了我是一個同性戀者。我對父母無法啟齒,尤其我的單身母親……」

     凌美麗的心像是被從侵泡在溫泉的舒適中一下子打到了冰窟窿裡,她只覺得窒息, 而湖面上一層一層的冰還在結集,越結越厚。

      「告訴我你這是為了申請好大學的一個謀略而已。同性戀加單親家庭。這是藤校關注的。我的確與你開過這樣的玩笑,說你生長在單親家庭是個優勢,如果再是同性戀的話,加上你的好成績,可能藤校會更想錄取你。」

     「不幸的是這一切在我身上都是真的。媽媽,你除了關心我是不是又拿了一個A,是不是在競賽裡又多了一個獎,你關心過我內心的需求嗎?」

      母子彼此質問,兒子突然狠狠地腳踩油門,在車子幾乎撞到了前面的一輛大貨車時,他猛轉方向盤,拐上了快行線。在凌美麗心裡,兒子一直是個穩重而有分寸感的孩子,這超車的速度嚇得她尖叫起來:「你不要開這麼快,你想讓我們出車禍嗎?你停車!靠邊停車!」

     「很快就到下一個高速休息站了,到那裡我會停車。你沒必要這麼激動。」兒子話音冷靜,聽上去他心裡早有準備直面這場母子之間不可避免的風暴。

     到了休息站,車還沒停穩,凌美麗就開門衝了出去,直奔一顆參天高的紅橡樹邊站下。看著樹幹上深灰參雜著棕色的樹皮,還有一條條爬滿樹幹的豎脊上寬闊的亮條,她開始流淚。她覺得自己就像那棵樹一樣,把一切水分和滋養都給了兒子,把他培養成了一棵參天大樹,而自己就像那蒼涼的樹皮,慢慢老去,隨時都會剝落。

      「我這十幾年所有的生命都給了你,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我有什麼錯?你為什麼要這麼對待我?」凌美麗望著低頭向自己慢慢走過來的兒子,忍不住大聲質問。

      兒子靠著紅橡樹坐下,扒拉起地上一兩塊乾裂的土塊,隨手又撿起一片有著銳利的裂片形狀的葉子,數出了11個棱角,然後從每個棱角的縫隙間開始撕斷葉片。他的語氣毫不示弱:「你情緒的晴雨表是跟著我的學校成績和競賽結果走的,難道不是嗎?還記得我七年級時有一次西班牙語的小考試拿了個C,你那天連飯都不做給我吃,說你再也不想管我了!後來我期末考了全A,你做了一桌子菜。還有一次我的英語拿了個B,你說沒有聖誕節禮物了!這些事情很讓我傷心,我覺得你像其他許多中國父母一樣,給予多少愛的溫暖都跟著我的學習成績升降的。過去十年, 你和爸爸在地球的兩端冷戰,我夾在中間,你們以為我好受嗎?送我去好學校,滿足我的物質需求,難道這就夠了嗎?你什麼時候在乎過我的情緒和心理需求?」

     聽著兒子這一套接一套的控訴,凌美麗怔住了。她想不到兒子竟然把這些陳年往事記得這麼清楚,這讓她心虛起來。她本以為自己一直是一個鞠躬盡瘁幾近完美的媽媽,兒子的話明確告訴她:你不是!

     「這個丹尼爾, 怎麼個好法?」

     「我從沒感受到的傾聽與理解是丹尼爾給了我,他讓我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毫無條件和保留的愛。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的東西。」聊起丹尼爾,兒子有點滔滔不絕:「他是加拿大人,小時候是游泳健將。我們在去年的奧數夏令營認識的。你一直說討厭去游泳池,你說漂白水混合著消毒水的味道曾經讓你嘔吐, 所以你從來不讓我學游泳。丹尼爾在我們夏令營自由活動時放棄了自己與營友一起在那個美麗的大湖里玩水的機會,花了一個半小時教我如何浮在水面上。那次我學會了仰泳。我感受到了人生第一次真正的自由和鬆弛:把自己完全交給自然,不掙扎, 不抵抗。媽媽, 你體會過那種Follow your heart (跟著感覺走) 嗎?」

     「你從沒有告訴我說你想學游泳,我怎麼會不讓你學游泳呢?」凌美麗辯解。 兒子嘴角咧了一下,似笑非笑。

     「我有一次坐在丹尼爾身邊聊天,他聽我講了一個多小時,聽我說我的委屈和壓力,他不評論不批評, 只是傾聽。媽媽你什麼時候真正傾聽過我?你總是指點江山,還沒等我說上兩句話,你就開始批評指導,一切都是你更懂更正確。」

     「大家還都羨慕我把兒子培養進了藤校。我, 我怎麼向朋友們交待我的兒子是個gay?」凌美麗邊說邊忍不住落淚, 想到華人社區都是保守的人,不會接受同性戀的,如果周圍朋友知道了,一定會在背後恥笑她。但是眼淚非但沒有打動兒子的心,反而讓兒子反感:「你不覺得自己自私嗎?你只考慮你的感受,而我呢?你要我繼續為了你的面子而活著嗎?」

     凌美麗無言以對了。她默默地走回車邊,自己坐在駕駛位子上,下意識地啟動了引擎, 大腦一片空白。等了十幾分鐘,車子空轉著,終於等來兒子拉開後車門,聲音疲憊地說:「媽媽,我們不要吵了。我坐後排,你安心開車吧。」

(二)

     那次哈佛之行回來路上的談話之後,兒子就搬出了凌美麗在紐約曼哈頓精心挑選佈置的一房一廳公寓, 他說提早去波士頓了,找了一份同學爸爸公司的計算機編程工作,可以養活自己。

     在這個小公寓裡, 母子住了十年。凌美麗住廳裡, 說方便做飯, 不會吵到需要安靜學習的兒子。兒子住主臥連著衛生間。凌美麗在廳裡擺了一個屏風, 隔開自己的單人床, 另一面是廚房連著落地玻璃,可以俯瞰紐約中央公園。兒子走後,凌美麗自己搬進了主臥室。 她在網上一個寵物救助中心收養了一隻迷你獅子狗,取名「花兒」,又去附近的寵物店買了一條鬥魚。她本來想買兩條魚,想著讓魚兒可以彼此有個伴兒, 但是結賬時售貨員多了一句嘴:

     「鬥魚只能在一個缸裡養一條,否則兩條魚會一直廝殺,直到把另一條咬死為止。有時還可能兩敗俱傷,誰也活不成。您要不要不再買一個魚缸分開裝?」

     凌美麗連連搖頭,想起自己與前夫最後婚姻中的「廝殺」,是不是有點像被裝在了同一個缸裡的兩條鬥魚?幸好她逃得快。她覺得還是只買一條魚更好。自己這麼多年也像這鬥魚一樣,在外人面前活得還算光鮮亮麗,加上有兒子陪伴,她挺有目標:把兒子培養成才。但是兒子離家之後,凌美麗的心被掏空了。她希望與一條鬥魚和一隻小狗重組一個「家庭」。

     聖誕節前,凌美麗鼓足了勇氣給離家出走已經八個月的兒子發去一條手機短信,她內心有了一個計劃,一個陰謀。

     「親愛的兒子,媽媽好想你。謝謝你寄的賀卡還有祝福我生日的玫瑰花,很高興知道你在哈佛大學大一的生活一切順利。從五月離家,你只在八月底回來過一次,我們又吵了。媽媽一直在反省。你說的對, 媽媽應該無條件地愛你,愛你的一切。未來你想怎麼生活,媽媽完全接受。只要你快樂。」

     「謝謝媽媽理解。我這半年在大學裡很快樂,不要擔心。我很好,對許多東西我也在重新審視。盼望回家。」兒子秒回短信的速度讓凌美麗驚喜。

     「聖誕節你有什麼打算?我們要不要去哪裡度假?歡迎你請丹尼爾還有其他朋友加入哦!」凌美麗乘勝追擊。

     「丹尼爾邀請我去蒙特利爾過新年。你知道的,他在那裡讀大學二年級。我們準備去看一場加人隊的冰球比賽。哦,忘了告訴你,丹尼爾曾經是很棒的冰球守門員!」

     「媽媽跟你一起去吧?我幫你開車好嗎?我去租一套Airbnb,我可以給你的朋友們包餃子。我也好想去蒙特利爾,聽說那裡的冬天別具特色。」凌美麗鐵了心要與兒子「鬥智鬥勇」,她的手指飛快地在手機上打字,克制著自己在字裡行間不露聲色。她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她真怕兒子拒絕自己。

     兒子的反應慢了半拍:「好吧,我考慮考慮。」

      向兒子低頭示弱這一招果然有效!兒子有回轉之意, 開始願意交談了。凌美麗把手機往客廳沙發上輕輕一扔,脫掉了裡裡外外的衣服,赤身裸體,轉身給桌上的鬥魚餵了幾片魚食,又拍拍小狗花兒的前額,哼著小調走進浴室。她想衝個熱水澡,徹底放鬆自己。

      從淋浴噴頭下走出,凌美麗光著身子走進客廳, 在落地穿衣鏡前擦拭著濕漉漉的頭 髮, 端視鏡中自己的裸體,從上倒下,看得相當仔細:半長的黑髮滴著水珠蓋住了半邊面頰,她的臉上沒有皺紋,可能是因為這些年很少笑的緣故吧?她想。那張細眼睛、高鼻樑、櫻桃小口與柳葉般細眉的典型的東方面孔曾經在各種場合吸引過不少老美白男,可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之後就想上床的格調讓凌美麗止步不前,她更想尋找一個心靈伴侶。被剛才熱氣騰騰的淋浴熏得彷彿擦上了一層粉底,凌美麗的臉紅潤,光滑。歲月沒有在她的胸前留下痕跡,乳房依然豐滿,並且驕傲地俏麗著;她的腰身線條凹致,除了小腹微凸,她需要不斷提醒自己挺胸抬頭收腹;她的腿皮膚白皙,尤其小腿細長,如果不是年齡的原因,穿超短褲也是無可厚非的。此時看到客廳電視裡打網球的女子穿著超短裙揮舞球桿的樣子,凌美麗暗嘆: 那為何不可以是自己呢?

     「佛教裡的『童顏老叟』因為不近女色才顯年輕, 難道女人也會因為禁慾而永保青春嗎?」凌美麗在心裡問自己:「這樣的身體應該還是很有吸引力的?」

     從40歲到50歲,將近10年沒有男人碰過凌美麗的身體了,不是她不想,也不是沒有機會,但是凌美麗覺得自己的生命之花在40歲那一年就凋謝了。想到即將可能發生的事情,想到自己的陰謀,凌美麗的心咚咚地跳了起來。

     這一晚,凌美麗紐約不大的公寓裡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開始咒罵自己。她彷彿又聞到了游泳池裡漂白水混合著消毒水的味道,讓她覺得噁心,厭惡。她蜷縮在床上,一隻手不停地揉搓著小狗的肉肉的兩隻後爪,那種感覺把她帶回到十八年前兒子一歲時。她也是孤獨地一個人,丈夫一年裡大部分時間在外面忙著工作和應酬,兒子是她唯一的安慰,睡覺時兒子像條小狗蜷在她的身後,緊緊抱著她,她一隻手就能握住兒子兩隻肉乎乎的冰涼的小腳丫,捂熱。此時凌美麗下意識間把小狗的爪子越握越緊,小狗開始蹬腿想要掙脫,反而被凌美麗用雙手握住了四隻小爪子。小狗透出無辜的眼神, 一眨不眨地望著凌美麗。

(三)

     車子開入加拿大,聖勞倫斯河和渥太華河交匯處的太陽顯出像切開的三文魚片一樣的淡粉偏黃色,在水面上慢慢沉落。馬上就要開入蒙特利爾島了,突然間下雪了。雪從天而降,彷彿真是有天女散花般,撒下潔白的細碎的花瓣。

     經過六個多小時的車程,凌美麗與兒子抵達了蒙特利爾市中心一棟雕琢的法式樓房下面。丹尼爾住在這裡。

     凌美麗搖下車窗,用力吸吮飄進車裡的雪花。她像小女孩一樣興奮。

     「哦! 雪,如此浪漫的落雪,粘在嘴唇上是甜的!」

     「媽媽你今天很漂亮,我喜歡你的紅圍巾。你化了妝的皮膚看上去很年輕。」   

     「謝謝兒子,我很高興我們一路聊得開心,好多年沒覺得這麼輕鬆了。」

     凌美麗放下座位上方的遮陽板,打開上面的小鏡子,端詳自己的大紅嘴唇、閃亮的假睫毛,還有塗著淺粉混著藍色的眼影。她用手輕輕托起自己新燙的捲髮底端,讓頭髮顯得更蓬鬆些。對著鏡子擺出微微一笑時,凌美麗的內心刺痛了一下,她覺得是自己為自己遞的刀子在她心上深深地劃了一道。

     「我特意租了一個套間的Airbnb,今晚要不要和媽媽住啊?」凌美麗雖然不甘心,但是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輕鬆。兒子不假思索地說:「我已經與丹尼爾說好了,住他和同學租的房子。人多熱鬧,他還說他的室友們會很歡迎我。」

     凌美麗彷彿又聞到了游泳池裡漂白水混合著消毒水的味道,那種難受束縛了她的舌頭,感覺一張口就會嘔吐。人生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時她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如今她覺得兒子也要被人奪走了。凌美麗心裡這樣胡思亂想著,臉上卻還掛著微笑,雖然那笑容顯得僵硬。但她知道此時自己必須笑,因為她看到一個留著齊肩長髮的高個子男生急匆匆徑直走過來了,笑盈盈的奔向自己的兒子。他的藍眼睛閃著深邃的光,但凌美麗覺得那眼神深處有著藏不住的憂傷感,一下子打動了自己。

     兩個年輕人緊緊擁抱之後愉快地交談著。

     嗨我的好夥伴!對不起我剛去會了一個朋友,希望沒讓你久等。

     沒有,我們才到。還擔心會遲到。因為突然下雪了,路面不太好走。

     蒙特利爾的雪說下就下,從來不打招呼。你會習慣的。

     哦,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媽媽, 美麗。

     您好!我聽到許多您的故事。幸會!

     「真的嗎?」凌美麗瞟了兒子一眼,那眼神彷彿在問:你都胡說了些什麼?兒子眼睛瞪圓了一下之後迅速移開,躲避了媽媽的疑問。

      丹尼爾見狀笑得更開心了,他脫下帽子和手套,向著凌美麗張開雙臂,說:「擁抱一下吧,歡迎您到蒙特利爾來,您會愛上這個城市的!哦,法語老城區,聖母大教堂,le Village的酒吧,都要去哦。當然啦,一定要去看一場加人隊的冰球比賽,感受加拿大人對冰球天然的狂熱!」丹尼爾熱情地介紹著,然後很自然地擁抱了凌美麗。聞著丹尼爾身上好聞的氣息,被丹尼爾擁在懷裡,凌美麗不禁也緊緊回抱對方,並且在他身後用雙手輕輕拍打他的後背,好像她在擁抱兒子時常有的動作。一切那麼自然。

     兒子見狀拉開媽媽的手,用另一隻手摟著媽媽的肩膀,說:「好啦好啦!不知道 的還以為你們才是母子!」丹尼爾笑得更厲害了,毫不吝嗇地誇獎著凌美麗:「沒有人說你們其實更像兄妹嗎?你媽媽好年輕!您真的很美!我喜歡您的紅圍巾!」

     本來以為會是很尷尬的見面,被熱情的丹尼爾搞得像是一家人久別重逢一樣地自然,並且歡快,這大大出乎了凌美麗的預料。

     「我請你們看冰球比賽吧,讓我來買票。」凌美麗開心地發出了邀請。「好呀媽媽,記住要買啤酒區的票!」兒子說。

      「你真棒!還記得這個約定。」丹尼爾伸出拳頭輕輕地捶了一下兒子。「啤酒區的冰球場座位是屬於年輕人的,很fun,你們會終生難忘!」

(四)

     走在蒙特利爾舊城的法語街區,踏著一塊塊青磚鋪墊的路面,凌美麗問自己:「我一定很久以前就死了,今天甦醒?」自從兒子從家裡搬走後,凌美麗習慣了自己對自己說話。

      此刻凌美麗內心的兩個自己之間不斷對話,語調是輕鬆的。

     雪花忽然從天片片飄飛,在燈光下紛紛落下,半隻手臂長的小狗花兒躲在凌美麗的懷裡默默地凝視著她。花兒像是凌美麗的影子,無論走到哪裡,它會安靜地躲在凌美麗碩大的LV挎包裡,羊毛薄毯包圍著它,溫暖並且舒適。它知道從不給主人找麻煩,而且知道如何用楚楚可憐的眼神打動人心,就像剛剛在冰場裡,它全程躲在LV挎包裡一動不動,混過了入場檢查,簡直成了個隱形的尤物。每半個小時中場休息時,凌美麗會帶花兒去衛生間,關起門來放鬆一下,讓它走兩步,解決所有狗狗會有的問題,然後又歡快地躲到 LV大挎包的底部。凌美麗感覺花兒比自己更深諳身處人的社會的生存法則。

     兩個身材高大魁梧的年輕人走在凌美麗的前面,有說有笑,不時的回頭看看她,衝她笑。他們帶著線絨帽子,繫著圍巾,穿著合體的半長呢子外套,一雙黑色和一雙棕色的皮鞋踩在石磚上,交替著發出好聽的聲響,有時像踢踏舞敲在地板上的聲音。

     走在前面的兩個年輕人,一個是凌美麗的兒子,一個是兒子的朋友丹尼爾。這麼靜的夜,這麼美的一對男子,這讓凌美麗幾乎忘記了自己此行蒙特利爾的目的。特別是剛才那場冰球比賽,讓凌美麗熱血沸騰。

     到達蒙特利爾第二天的晚六點,凌美麗從Airbnb住處走出來。蒙城的市中心不大,沿著一條大街,直線,走十幾分鐘就到了貝爾中心冰球館。兒子和丹尼爾已經等在那裡。 Coors Light Noise Session(啤酒喧鬧區)已經沒有三張座位連在一起的票了,他們買了距離最近的分在三排前後相連的票。

     啤酒喧鬧區分好幾個小區,每個小區都有一個美女啦啦隊長,領著歡呼吶喊,為指定的球員助威。凌美麗這個小區被熱捧的指定球員是加人隊的Paul Byron,如果他當晚進球,一整排的人都有可能得到免費的啤酒,還有加人隊的T 恤。

     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 當一個啦啦隊長走近時,凌美麗拉住她的超短裙一角, 说自己平生第一次看冰球比賽,希望她能在拋擲加人隊的幸運T恤時故意扔給自己一件,留作紀念。美女笑了笑,未置可否。兒子和丹尼爾在一旁看著凌美麗, 一邊笑一邊直搖頭。第二局比賽正激烈時,加人隊又進了一球,凌美麗禁不住隨著周圍的年輕人們一起站起來,跟著音樂又喊又跳。她心想:「在平凡的日常生活裡,如果每週可以來看場這樣的冰球比賽,體驗人生之巔的興奮,真可以驅除人內心的寂寞和煩惱!」

      凌美麗才坐下來,突覺身上被什麽東西重擊了一下,低頭在座位下尋找,以為是不是旁人手裡的啤酒杯子之類的不小心砸了?比賽繼續,兒子在身後捅了凌美麗一下,她一回頭,才發現原來是一件包裝成捲狀的加人隊的幸運T恤剛剛打到她身上,彈到了她的座位上。她還沒來得及反應,後面的一位中年女子迅速起身搶走了T恤!凌美麗說:我有向那邊的美女啦啦隊長要求過,他們應該是特意扔給我的!中年女子抱緊幸運T恤,意思是:我拿到,就是我的了!

     「啊,人生處處是競爭啊!如果這件T恤落在了我前排人的座位上,我肯定不會搶來據為己有,我可能還會說:祝賀你!看到了嗎?在你的座位上!」凌美麗還想爭取, 丹尼爾笑著解釋:「日常生活中頗為慵懶的加拿大人民,在一切與冰球有關的事情上,往往是當仁不讓的!」

     走出冰場,凌美麗建議說去吃夜宵,最好是日餐生魚片。丹尼爾說他知道蒙特利爾最有名的一家Sushi店,在法語舊城區。從冰場到舊城區有好一段路,他們決定步行20分鐘,走過去。

     昏暗的街燈,時有時無的落雪,泛著淺紅色的石板路,匆匆擦身而過的一對對情侶,凌美麗一行三人就這樣漫步悠悠, 她以為這趟與兒共赴蒙特利爾的旅行應該讓自己的心情敗壞到極點才對,但此刻的她卻心生浪漫,近而溫暖。她覺得可以這樣一直走下去,走一夜,走到天邊也行。她想不明白為什麼她希望雪一直這樣下著,希望風一直這樣微拂。前方明亮的路燈照耀下閃爍的雪花飄來又飄去,像是精靈們在快樂地跳舞。

     雪越下越大,兩個高大英氣的男孩子放慢腳步, 陪伴在凌美麗的左右,好像是怕她如果不小心滑倒可以隨時把她攙扶住。那時歲月靜好的滿足之感存儲到了凌美麗的記憶裡,定格了,讓她心醉。

     但是瞬間凌美麗又覺得空中飄落的雪花突然變成了嬰兒雪白的小拳頭,紛紛憤怒的砸下來。在路燈的照耀下,小拳頭集中砸在凌美麗臉上,身上。她的心黯淡下來。她又想起了那個陰謀計劃。

     走到日餐館時已經過了十點半。

     餐館不大,十幾張方桌像吧台一樣高,每張桌上吊著一盞泛彩光的獨燈,幾乎落到了就餐顧客們頭頂的位置。椅子是高腳無靠背的圓型,讓人落坐之後會自然地想要身體前傾,雙肘落在桌面上,臉對臉靠得很近,適合握著手低語,接吻也會極方便。

      才剛落座,侍者上來說馬上要打烊了,需要趕緊點餐。這時一位穿著黑色西裝打著紫色領結的壯實男子走過來,自我介紹:「我是這裡的經理恩克爾,不用著急,我可以下廚為你們製作料理。我反正是負責最後離開關門的人。」他的聲音像磁鐵碰撞之後的回音一樣好聽:「你們喜歡什麼魚?生魚片還是熟食?我們有今晚新鮮入店的生蠔和空運的北海道珍寶日本扇貝,海膽也是今天新鮮的貨。」

      「呀!都是我最喜歡吃的!」凌美麗低聲歡呼。恩克爾長著結實的體魄,皮膚黝黑緊緻,臉上的線條像雕塑一樣棱角分明,一雙黑眼珠神采奕奕,寸短的黑髮被髮膠定過型,在頭頂翹立著,十分有型。這個東方模樣的男人讓凌美麗莫名其妙地感覺親切可靠。

     你是東方人嗎?

     我是蒙古國人。

     哦,那我們算半個鄉親,我的祖上也是滿族旗人。

     凌美麗為自己如此主動拉近乎有點不好意思了,趕緊點菜進入正題:「你幫我們點菜搭配吧,生蠔、扇貝和海膽都要一些。」

     望著恩克爾轉身而去的寬闊背影,凌美麗心裡有種不知所云的期待。突然她的手被一件涼東西握了一下,低頭看,是兒子的大手拉著她,然後把一件黃色的布捲放在她手上。打開看,是一件加人冰球隊的T恤衫!

     哪裡來的?這真是一個大驚喜!

     媽媽,是丹尼爾送你的禮物。

     丹尼爾?你怎麼得到的?

     媽媽,丹尼爾在中場休息時找到那個分發T恤禮物的啦啦隊長幫你要到的。他是不是很棒?

     「哪裡,應該謝謝你們請我看了今晚加人隊的比賽!」丹尼爾突然變得羞澀,目光也有些躲閃, 那神情讓凌美麗心生憐愛,忍不住伸出一隻手撫摸丹尼爾的臉,溫柔地說:

     「丹尼爾,你是一個好孩子。」兒子打趣地拉起媽媽的另一隻手,緊貼在自己的臉頰上說:「我們當然都是好孩子啦!」

      「你去吧台買一瓶冰凍sake吧,要夠我們三個人喝的量。」凌美麗支開兒子去買酒的空檔,迅速握住丹尼爾的手,塞了一張紙條,語調低沉地命令道:「我需要找你談談,明天中午12點。這是我的地址和電話,我等你。請不要告訴我兒子!」

     這時兒子和恩克爾同時走了回來,彷彿都覺察到了某種奇怪的氛圍,幸好剛端上來的食物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三個藍底小磁盤上擺著同樣的東西:黑色魚子醬墊底,中間是白色的扇貝,被切成蝴蝶狀,上面點綴著鵝蛋黃色的海膽,融化了的巧克力線條畫在盤子和食物上,像絲線一樣纏繞著,讓食物和盤子顯得渾然一體。還有一個一尺多長的條狀白瓷長盤被擺在方桌正中間,心形的紅白玫瑰花瓣撒在12只生蠔旁邊。

     凌美麗雙手合十向恩克爾連連點頭致謝,臉上故作輕鬆地笑得像花兒綻放:「恩克爾, 你真是太棒了!明天我還要來這裡進餐!」

      走出餐館時,遠處一個天主教堂正在敲鐘,已是午夜。凌美麗喝得微醺,走路也有些不穩。她自己後來又要了一瓶熱sake,再點了四份北海道扇貝,請最後一個在店裡服務他們的恩克爾加入了吃喝,閒聊。離開前,凌美麗主動給了恩克爾一個緊緊的擁抱。

     走回住處要半個小時。雪停了,昏暗的街燈把石板路面照得朦朦朧朧,凌美麗一隻手挽住兒子,另一隻手挽住丹尼爾。她內心已經完全放棄了自己此行的「陰謀」計劃:她此行原來是想色誘丹尼爾!她覺得丹尼爾如果能從她這裡體會到女性的溫柔體貼與性愛的幸福感,也許他就會放棄兒子,那麼兒子也許就不一定要成為同性戀了。凌美麗覺得他們只是友誼太深,可以成為知己,不一定就是有生理需求,不一定就要生活在一起。但是此時此刻的凌美麗卻有了不同的想法:都說婆媳關係最難處,我為什麼一定要強迫兒子娶個女孩呢?這世界是男權社會,兩個優秀的男人在一起共同扶持,也許更容易成功。現在試管嬰兒技術這麼先進,找個好基因的卵子,不愁自己將來抱不上孫子!

      這樣想著,走著,凌美麗此時活在自己的胡思亂想裡,她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

(五)

     第二天中午12點,丹尼爾如約打來電話,凌美麗請他上來自己的Airbnb住處。她把鬥魚和小狗花兒都鎖在了臥室,自己打扮得人面桃花般妖嬈,穿著藍色碎花絲質性感的連衣裙,蹬著紅色高跟鞋,在客廳裡走來走去,與蜷縮在沙發一角像做錯了事一般的丹尼爾交談。

      她了解到外表總是微笑充滿自信的丹尼爾原來內心那麼自卑和脆弱。丹尼爾說感謝

     凌美麗請他看冰球吃日餐,那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Sushi,事實上他此生並沒有太多機會 吃過生魚片,也沒看過幾場現場的NHL比賽,主要是沒錢。他的父母是高速公路上一家 麥當勞廚房的工人,不是早出就是晚歸,沒時間管孩子卻還生了三個孩子,哥哥吸毒姐姐酗酒,生活很不如意,只有他從小自覺上進。因為家裡沒錢,他打冰球是有聯盟資助,上大學也是拿到了全額獎學金;因為他是省奧數冠軍,所以老師介紹他被邀請每年免費去美國的數學夏令營去輔導、助教。他羨慕凌美麗的兒子有著有錢人才有的煩惱。他說哥哥姐姐聽說他是同性戀後揚言要打斷他的腿,所以他其實已經交了一個女朋友,這次其實是想與凌美麗的兒子解釋清楚,告訴他那是一場誤會,他們除了拉過手什麼也沒做過,而且兩年前的夏令營之後他們除了有時在網上視頻電話,這才是第二次見面。

     「您放心,今晚我會與您的兒子說清楚,有一個了斷。請您在午夜12點之前到Bar Le Stud酒吧來,就會全明白了。」

     丹尼爾走了之後,凌美麗突然有了想去游泳的衝動,這個Airbnb的大廈裡就有游泳池。凌美麗曾經是跳過好多年水上芭蕾的游泳健將,但是自從十幾年前意外撞到當時的丈夫在游泳池裡的外遇之後,她就再也無法接近任何游泳池了。

     那是在一個度假村裡,白天凌美麗又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與丈夫吵架了,晚上兩個人賭氣分床睡。凌美麗半夜醒來睡不著,於是想去游泳池裡游泳放鬆一下。她才推開游泳池的門,一股空氣熱浪撲面而來,伴隨著一男一女的說笑聲。凌美麗定睛望去,是自家的年輕小保姆,仰著頭,一臉享受的樣子。她笑著,低吟著,一邊乳房露在游泳衣外,一個人頭埋在小保姆的胸前,兩人同時在水裡像兩條蛇一樣不停地蠕動著。小保姆看到凌美麗時趕緊推開那個人頭,那人浮出水面。竟然是自己的丈夫!凌美麗下意識的轉身便跑,游泳池地面打滑,她直面摔在了洋灰地上,左手本能地先落地支撐,卻造成了左手腕骨折。那次心靈與肉體的痛苦經歷讓凌美麗一心只想離婚,沒有任何商量餘地。一家人本來已經辦好了美國投資移民,凌美麗身體一好就帶著兒子直飛紐約。第二年凌美麗申請到了哥倫比亞大學的教育博士學位,這對於一直在中國的大學裡教英國語言文學的她不是難事。畢業後凌美麗輾轉紐約市內的幾家大學教中文,還兼職華爾街的大公司,給即將被派往中國的老外職員們上中文課,介紹中國的風土人情。兒子進了附近的私立學校,有小時工幫助接送,參加各種活動和補習班。一晃十多年了,凌美麗拒絕再與前夫見面。兒子每隔一年會回國去姥姥家住住,見見爸爸,但是也知趣,回來從不在媽媽面前提爸爸的事。

     走進Airbnb大廈的游泳池,聞著漂白水加上消毒水的味道,陌生而又熟悉。凌美麗深深吸了一口氣後,一個猛子紮下水中,體態優雅地遊了起來。幾個來回之後,她仰身伏在水面上,閉目冥想,再也沒有了想嘔吐的感覺。

     游泳回来,凌美麗異常疲倦, 她倒頭便睡了,醒來時外面已經夜幕降臨,天空又開始飄雪。她洗了澡之後裸身站在穿衣鏡前,想到過去48小時之內發生的一些事,新認識的兩個男人讓她徹底放棄了這次蒙特利爾之行要色誘兒子的同性戀夥伴丹尼爾的陰謀。她此刻內心如釋重負。

     凌美麗精心打扮一番後走出Airbnb大廈,她把小狗花兒留在了公寓裡,與鬥魚作伴。凌美麗径直奔向恩克爾的日餐店。在那裡, 她毫不掩飾地欣賞著恩克爾走來走去的健美身影,慢慢喝著sake,吃著生魚片,等著恩克爾下班打烊,約他一起去Bar Le Stud酒吧。

     Bar Le Stud, 這是一個奇怪的名字,是蒙特利爾有名的同性戀酒吧。

     凌美麗透過落地玻璃從外面向裡望,她看見兒子背對自己坐著,一個粉紅女郎在他面前扭動著腰身,一頂粉色羽毛編織的帽子斜扣在腦袋上,垂下兩條金色的長辮子,塗成大紅的嘴唇,臉上打著厚厚的白粉,腮邊粉紅,眼上黏了假睫毛,誇張的粉紅眼影襯托著一對藍眼珠顯得更藍了。粉色的絲質半袖上衣緊裹上肢,胸部很豐滿,那一定是帶了假胸和厚乳罩,下身是像喇叭花盛開著般的粉色超短裙。粉色的絲襪,腳踩粉色的高跟鞋。那是丹尼爾穿著女裝,隨著躁動的音樂左搖右擺,並且張開雙手發出邀請的動作,兒子一直用手摀住眼睛搖頭。凌美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然後自己也驚訝自己怎麼會笑。

     「我們走吧,去找屬於我們的酒吧度過這個跨年夜。」一旁的恩克爾邊說邊摟住了凌美麗的肩膀, 他顯然對同性戀酒吧毫無興趣。恩克爾的話讓凌美麗才想起今天是2019年的最後一天了。這一天發生了太多的故事。

     「我們不要去什麼酒吧了,就這樣一起走走好嗎?給我講講你的故事?我想知道你的一切。」凌美麗用雙手挽住恩克爾的胳膊,情不自禁地在恩克爾臉上輕輕回吻了一下。

     雪時有時無地繼續下著,落在身上地上時瞬間就融化了。凌美麗希望可以這樣被恩克爾有力的臂膀一直擁攬著,一直走下去,不想明天,不問未來,只要擁有當下。她想一直這樣在雪中走下去,走到天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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