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若有光」演講內容 / 章緣
(編按:本文是10/17章緣線上分享會精華內容。感謝:曾慧燕、鄭啟恭提供照片;應帆線上朗讀「桃花源記」;以及王芳枝、應帆技術支援。)
「彷彿若有光」,是《桃花源記》裡的一句話。
「彷彿」是很重要的一個假設詞,是在揣摩,「若」是好像,是看著是,那麼到底是還是不是呢?都有可能。那個東西還沒有被捕捉,被具象化,還可以繼續變化,這給了你許多想像的空間。這其實是寫小說時很好的一種狀態;寫作是一種發現的過程。
彷彿若有光,光這個字,給人帶來一種希望,是生命的能量來源。人的眼睛本能會跟隨著光,它引導我們去哪兒,又可以照亮什麼?這就說到小說的內核。你說的是什麼樣的故事,你想用你的故事去讓大家看到什麼?這個光,可以說是”moment of truth”,一篇小說打動了你,突然間讓你看透外部層層的包裝矯飾,看到某種「真相」,看到某種「真理」。這種moment of truth是小說作者能夠給讀者最珍貴的禮物。
一桃花源記的另類讀法
1麥牙糖的時間
桃花源記裡,漁人看到從小口透出的光影,這光影是屬於另一個世界的。他因緣際會進入了這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裡,他看到了時間的落差,一群避難的人,不知道外頭世界已經改朝換代數次,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他們的時間已經脫離了外界那個大的時間,不再依循外面的法規了。
我想到小說裡的時間。小說裡的時間很重要,它影響了說故事的節奏。從頭到尾線性的說故事,在童話裡常見,直線的敘述簡單直接,容易理解。但是成熟小說裡的時間是麥芽糖,可以伸縮、扭轉,可以是凝結的一塊,可以是拉得很長的一線。在講求語言和敘事技藝的短篇小說裡,時間的變化是繞不開的基本技藝。
短篇裡的時間很重要,第一個它要短,另一個它要在短裡說長。怎麼說長呢?你可以在一篇數千字的小說裡,多次的讓人物觸景生情,從當下回到過去再回來,故事中的時間如此這般經過幾重的折疊,故事的現實時間進展了區區幾個小時或一兩天,卻講述了人物生命裡幾個重要的事件,這些事件會展現人物的性格,指向人物的困境,預告了人物的命運。
2你不好奇嗎?
接下去會發生什麼呢,是小說逗引讀者繼續往下的動力。桃花源記裡,至少有三處懸念。一個是漁人看到一片美麗的桃花林,「漁人甚異之」,他繼續往前,想知道桃花林的盡頭是什麼。
第二個懸念是村人要求渔夫保密,「不足為外人道也」。這個保密的請託讓和樂幸福的氛圍,產生了情緒上的緊張。
故事中,外人沒有找到桃花源。不是一路作了記號嗎,難道這一切是個幻象?這是第三個懸念。
3桃花源的亮點
如果你進入了桃花源,你會對什麼特別感興趣?有人可能會對它隱蔽的地理環境感興趣,有人可能會問這五六百年難道從沒有天災人禍?這個小社會是怎麼運作的?這麼些人守著這一方地,到最後全是親上加親嗎?這裡是先秦文化的活化石,婚嫁喪儀等習俗是什麼樣子的?這類的關注讓我們看到了抒情記事的散文隨筆、報告文學和學術論文。
我們甚至也有理由懷疑,桃花源裡的時間是凍結了。同樣的一群人,活了幾百年,有可能他們是幾度沈睡再醒來,所以一切如初,或許,它根本就是一個太虛幻境。寫作者的關注點如果擺在這裡,寫出來的就是充滿想像的仙魔或科幻故事。
我的關注點卻在於:受到村人熱情款待的漁人,為什麼去跟官家「舉報」呢?我好奇的是他的心理,是背叛,是人性。不管桃花源是否曾存在,是否能再被發現,不管秦漢魏晉,過去和未來,漁人在這整個經歷裡的心理活動,都有可能在我們自己或別人身上看到。因為我的關注點在人心,所以我寫小說。
4 漁夫的真實身份
更進一步說,這個走進桃花源的漁人是誰呢?首先,他發現了桃花源,是個好奇求索的人。其次,他為村人一一述說外面世界的變化,是個講故事的人。再者,他一家家做客,喝酒吃雞,聽村人講故事,是個采集素材的人。
漁人是不是就像一個小說作者?他好奇,講故事,收集素材。雖然背叛了村人,但忠於自己的見聞,忠於自己收穫的題材,堅持把故事說出來。為了故事,不惜背棄跟村人的情誼,對「大無畏」的寫作者來說,那也許是書寫不堪或痛苦卑微的過去,或是以家人和原鄉作為故事人物原型。張愛玲在《小團圓》裡便作了徹底的實踐。
《桃花源記》短短400多字,不但寫出了一個隱世的寓言,起承轉合,有懸念有驚奇,還展現了人性。字數這麼少,節奏卻從容,有頭有尾,文筆優美,餘音嫋嫋。作者陶淵明寫下這篇文字距今1600年了,一代一代的人讀著《桃花源記》,從中激發出各種想法,這便是文學的魅力,好的文本總是夠寬闊夠曖昧,能包容不同時空裡不同讀者的各種解讀。今天,我其實正是借它來談小說寫作。
二我如何在異鄉寫作
1玻璃門和鏡子牆
在第二故鄉寫作,如果寫的是小說,如何書寫越來越遙遠的原鄉,或是如何轉而寫第二故鄉,都是對寫作者的挑戰。這關乎你所能取用的題材,對題材的感受度,也關乎你對題材的駕馭能力。
2004年我從大紐約地區,舉家遷到北京,隔年到上海。我發現相較於美國對“隱私權”的保護,這裡的人隨意探問隱私,更主動把什麼都告訴你。我一個寫故事的人,像進了寶山,以為這裡家家戶戶都是玻璃門,一眼可以看穿。
等到我提起筆來想要書寫這些故事時,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我不了解這些故事是怎麼形成的,這些人經歷過什麼,這背後有大海般的歷史政治社會文化經濟的因素,是我所不知道不理解的。我很重視小說裡的邏輯,情節的合理性,我在沒有吃透觀察到的現象時,我不能寫。我又注意到,當我看別人時,看到的是我自己怎麼跟他們不一樣,所以,玻璃門其實是照出自己影像的鏡子牆。
有了這層領悟,我以台灣人的視角寫了一系列的故事。台灣人的視角對我來說是駕輕就熟。我寫台灣人看到的上海,無所謂對錯,即使是偏見,也是反映現實。這階段的作品以短篇集《越界》《雙人探戈》為代表。
2 從某地人到某個人
隨著時間的流逝,在更深入體驗上海生活後,我寫出了〈閨中密〉,裡頭兩個主角都是在上海工作的外地人,所謂的「新上海人」。我接著寫出以上海人為主角的故事,最具代表性的是〈善後〉一篇,這也是我自己比較滿意的作品。
我很高興自己可以丟掉「台灣人視角」,自由書寫各種故事了。在這個階段,我又對美國華人的故事有感覺了,自由游筆於我的三個家園。
我的筆還在繼續探索,近兩年寫的故事,出現了沒有明顯地域文化背景的人物。我不再需要一個特定的地域去鞏固我的故事,加強它的說服力。如果你曾試著用小說裡書寫異鄉,你一定能了解這種解放對一個寫作者是多麼可貴。
3 新冠時代的玫瑰
我以為至此獲得了書寫的自由,但是,新的挑戰來了。全球各地被新冠病毒襲捲,這段時間我一直待在上海。原本車水馬龍摩肩擦踵的大都會,街上空蕩蕩,店鋪都關著門,只有藥房和便利店還開著。偶爾迎面走來一個人,彼此都戴著口罩,下意識離得老遠。
二月十四日情人節那天,我到靜安區去,這一天除了藥房便利店,還有一種店也開門:花店。花店裡只有老闆坐在那裡滑手機,這本來是花店生意最好的節日,我看到一桶桶嬌艷的紅玫瑰,它們本來是這個節日最熱門的商品,本來會從一個男子交到另一個女子手中,從商品變成愛的誓言,但是現在嬌艷和香氣都失去了意義,它們只能在桶子裡凋謝。我感到不忍。對玫瑰的、對花店老闆的不忍,對死寂的街道對上海對這個世界,對所有因為疫情而錯過而失去而遭難者的不忍。
誰能相信,我們熟悉的世界變成這樣?這一年是超現實是魔幻的。在防疫隔離期間,發生了許多奇怪荒誕的事,表現出人性的善良和醜惡,人與人,族群與族群,國與國,在新冠的催化下,世界急劇變化,沒有人知道未來會如何。
我問自己,在經歷這一切後,在未來茫然不可知,在看到人們捱受各種困頓時,在「正能量書寫」正在取代殘酷現實時,如何去捕捉現實的面貌?我還能回到原有的現實主義書寫嗎?在你面對荒誕可怖的現實時,你如何傳達這種在烈日之下起了雞皮疙瘩的感覺?我必須去摸索另一種表達方法,才能真的進入現實的內裡。
陶淵明寫《桃花源記》,用桃花源裡的安寧幸福,折射外界世界的戰亂紛爭,如果我不能直接說,就反著說。於是我決定今後在創作上,踮起我的腳尖。腳掌踩地,腳跟離地,跟現實還是聯結但不再那麼緊密。踮起腳尖這讓我變得更高,可以看到更多牆外的風景,拿到原本搆不到的寶貝。我必須小心地保持重心,才不致於搖晃傾倒;我會走得很慢,但我會留下不一樣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