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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副小說 〈變成棍子的男人〉/ 李元滋

編按:祝賀本會石文珊教授(筆名李元滋)新作「變成棍子的男人」刊登於世界日報小說版,六月八日起連載至六月十九日。電子報鏈接:http://ep.worldjournal.com/NY/2021-06-08/D09

            戲劇系公佈了年度實驗劇展名單,素惜跟日本同學淳子提交的劇目被選中,將在秋末公演。當下兩人激動相擁,發誓要讓這個以歐美傳統劇場為核心的學系開開眼界,見識什麼叫東方前衛。

            素惜和淳子是系上唯二的亞裔外國學生,結識後自動靠攏,一起邊緣。

            世界劇場史課上,馬蔻兒教授開宗明義說本課程只涵蓋西洋戲劇,列舉種種原因,聽來似乎域外學子都應西來朝聖,好好認識從古希臘以來25個世紀的光輝燦爛。提及東亞戲劇,她引用19世紀的歐洲記載,描述中國戲曲演員的假嗓,像貓被踩到尾巴的尖叫,又說日本能劇的奏樂,像一打餓扁的流浪貓在嗚咽,演員歌聲亦如殺豬哀嚎。全班同學噗哧一笑,只有她們兩個紅著臉,如坐針氈。教授還自行解套,說固然這些言論表現典型的西方中心主義心態,但民族歌劇是特定文化培養出的,外國的耳朵沒受過訓練就聽不來,美學牴觸感太大。 

            現在有一片舞台讓她們發揮東亞戲劇的本色了。演出部總管看到她們摩拳擦掌的樣子,霎霎眼說,好好幹,征服他們去!

            其實素惜和淳子的導演經驗都很有限,更不確知如何實現企劃書裡大膽宣稱的「東方前衛」。素惜只修過一些劇場課程,實務經驗也不過是檢場打雜;淳子更懵,她大學學的是哲學,又是天馬行空的性格。所以從評選演員到找後台人手,兩人心裡真沒底。幸好她們的劇目——日本安部公房的「變成棍子的男人」——引起洋人同學的好奇,紛紛來探路,沒幾天各門設計師和幕後團隊差不多都招齊了,現在只差演員。

序幕1

            試演會上亂哄哄的,不少是衝著校園報紙上「日本前衛戲劇徵求演員」的廣告詞而來的學生,一旁談笑風生,意氣風發,賣弄著你演過的易卜生、我導過的契可夫,潛台詞是:亞洲劇本能有多難?一旦上台,素惜請他們用肢體動作表現奇詭的劇情(想像你從高樓跌下變成一根棍子落地),他們不是像猴子四處爬跳,就是像小狗嗷嗷滿地打滾,毫無美感和內涵可言。

            因此勃魯斯一走進場,立刻引起她倆注意。不只因為他年紀較長,而且氣質矜持,不動聲色。白得發青的方臉下顎寬大,渾水色金髮額際頗高,淡得幾乎不見的金白眉毛下,一雙深邃的鋭眼閃爍鐵藍色的寒光,一線薄唇似笑非笑。素惜覺得他像戴著一層面具,人皮做的,從面具後面不時打量著她們。從他的目光裡,她看到自身的青澀——少女般的外國學生自不量力幹起導演來了。

            不容發怵,素惜立刻請他上台試演。只見他好整以暇地打開背包,拿出一對雪白的夾腳織布襪穿上。全場都安靜下來,帶著興味觀看。有好半天他肅立不動,身體似有什麼能量在醞釀中,陡然扭曲姿態,頭頸上身凝止,下身蹲步屈膝,開始繞著舞台跑圓場;腳底貼合地板,矮身滑行,像是上了發條的小船,破浪前進;雙眼大睜,凝望空中不知名之處,神情似絕望抑或狂喜,舌頭嗒嗒作響有如鑼鼓點。最後,他步伐緩下,來到舞台中央,兩腿交叉互相一絆,跌成一個跏趺坐姿,頭頸歪垂,表情恢復空無。一時場中靜悄悄的,不知誰呼哨了一聲。

            素惜著迷了。自始至終勃魯斯的身體都呈現一種在場的張力,像磁鐵般吸引著每個眼球。淳子用臂彎輕戳她一下,指著他履歷表上的一行字:「曾在日本導演蜷川幸雄的莎劇『暴風雨』中擔綱」。哎呀,上週當代劇場課的教授才提到這位日本前衛導演,現在他的弟子就出現眼前,難怪肢體動作浸潤著日本能劇的儀式感,和歌舞伎的誇張喜趣。

            兩人相視一笑,好運呀,找到一位內外兼修的能人了!

序幕2

            系上的實驗劇展向來在校園一角的莫里斯劇院演出,是一個尖頂小教堂改裝的。磚造的外牆呈蛋白色,久經風霜很顯髒,內部四壁漆成烏黑,完全感受不到宗教氛圍。舞台區不大,就是一個空場,連布幕都沒有,左側有一道窄梯下地下室,通往演員化妝間、道具間、鍋爐房等,很有恐怖片的逼仄感。觀眾席由木板釘成階梯式,像看球台,座位不過百來個。素惜喜歡這個場地,灰撲撲的無華本色,毫不虛張聲勢。它的空寂虛無,讓人想用演員、燈光、佈景去填滿,好好說一個動人的故事。淳子也滿意,說這兒有好多隱蔽的旮旯兒可以躲去抽菸呢。

            首次排練,全體演員圍坐舞台上把劇本從頭到尾讀一遍,一燈如豆,氣氛恬靜。素惜跟演員介紹,這齣劇由三幕獨立的短劇組成,人物場景各不相干,但由同一主題串連起來。三幕短劇都是寓言,指涉人生各個階段。第一幕「皮箱」講人的出生;第二幕「時間的懸崖」表現人生的過程;第三幕「變成棍子的男人」談死亡。淳子也補充,勃魯斯在三幕中都有戲份,藉著他的表演來連結全劇,並表現人生荒謬的主題。

            講完照例發問。演員都沈默不語,勃魯斯先發難了。「你們學院派的老說荒謬、荒謬,這是很難從演員角度呈現的概念。能不能具體講講演員該如何準備?」

            「呃,」素惜結巴回答:「也許你們看得出來,劇中人都不算寫實,有點像卡通人物,但你們演出時一定要誠心實意,就像怪事會在現實中發生……千萬別演成滑稽劇,但有些片段倒要誇張。」話沒說完臉先臊紅了。

            「理解——但我扮演的是無生命的皮箱和棍子,請問該如何『誠心實意』地演?」勃魯斯不放鬆。

            「很簡單呀,」淳子朗聲接口,久川保玲式的齊眉瀏海下一雙鳳眼朝他一瞟,「你回去好好觀察家裡的舊皮箱和丟在路邊的棍子,參一下禪嘛!」逗得大家笑起來。

            勃魯斯立刻挪腿呈日式跪坐,挺直腰背,朝著淳子深深匍伏下去,做出一個武士道對前輩行的「真之禮」。淳子也立即回敬一個。眾人更樂了。

            「那我扮演『來自地獄的女人』,該去哪裡參禪才演得真?」尖嘴利舌的雪莉搶著問。

            「喂,咱們一起下地獄吧——我是『來自地獄的男人』!」高個子的比利時同學彼特接腔。一時演員們互相打趣,氣氛鬆快。

            素惜揮汗度過了第一關。結束後,她看到勃魯斯向淳子搭訕,兩人用日語清脆交談著,並肩離去。

第一幕

            六週的排練時間表做好了,素惜讓舞台監督發給所有演員。勃魯斯的戲份重,幾乎每天都來排戲。他說自己正在轉業,願全力投入,增加履歷,不計酬勞。果然,他總是準時出席,與素惜討論劇本的詮釋和演法,徵得同意。勃魯斯的專業態度使排練積極有勁。然而,他也常克制不住,指揮起同台演員,甚至當場駁斥素惜的指示,糾正她的英語,令她尷尬氣短。素惜不想打擊他的積極性,也避免公開衝突,只包涵忍讓,以柔克剛。淳子常託言打工,遲到早退,或乾脆不來,素惜勉力獨當一面。

            今晚排練第一幕劇「皮箱」。勃魯斯飾演那隻發出神秘怪聲的老皮箱,這些怪聲使年輕的妻子和她的閨蜜十分困惑、好奇。勃魯斯蹲踞在飾演妻子的瑪麗身邊,一動不動,眉眼木然,但口中朗誦亂碼般的辭藻。瑪麗指著「皮箱」,輕聲對閨蜜解釋裡面裝著丈夫的「祖先」,丈夫交代不可打開看。台詞唸到「祖先」時,勃魯斯突然微微轉向,把頭緩緩躺在瑪麗的腿上,一手攬住她的腰肢,逐漸收緊,上下摩挲,口中怪聲連連;既像無生物活了起來,又像活物變成機器,令人悚慄。劇本上沒有這些動作,瑪麗大吃一驚,奮力掙脫,兩頰通紅,喘息不止。

            素惜趕緊叫停。勃魯斯兩手一攤,振振有詞說道:「請容我解釋。我覺得皮箱代表傳統男權,它發出神秘而意義不明的符咒,整天警嚇妻子,提醒她夫家沿襲的威權——瑪麗,我這樣做夠騷擾吧?」瑪麗低頭不語,「因為我想表現夫權在女性身上起的作用,這些動作讓觀眾一眼看懂兩性關係!」

            素惜暗地叫好,這個詮釋深刻,動作大膽,直擊劇本核心。但她看到瑪麗憎惡受傷的眼神,可知她被侵犯了——藉著藝術之名,只好警告勃魯斯動作不要太親暱,點到為止即可。勃魯斯同意了,但整晚瑪麗都極不自在。排練完,素惜私下再三叮嚀勃魯斯要尊重瑪麗。他陰著臉,不等她說完,落下一句:「我知道你是贊成我的。」

            隔日排演,勃魯斯全身赤條條的出現,只在跨部圍著一條日本相撲選手穿的白色丁字褲。素惜駭異,舞台監督薇楚德——一位天主教的單身女博士生——立即把頭別開。瑪麗隨時會到場,素惜怕她抓狂罷演,立刻質問勃魯斯在搞什麼鬼。

            勃魯斯自信地說:「我昨晚苦思,『皮箱』這場戲不是表現人的出生嗎?人赤裸裸的來,沒有絲毫掩飾和裝扮。我這造型就是生命的本相!」他大力揮臂跳躍做體操禦寒,青白色並不緊實的肌膚抖動不已,卷卷黃毛散佈胸前。「看,這件『六尺褌』可是在日本訂做的,打賭全市找不到第二件!」素惜不敢細看那條丁字褲和它包裹的欲蓋彌彰的肉體。

            沒想到瑪麗看到勃魯斯的裝束,竟嘖嘖稱賞,繞他一圈仔細欣賞,簡直明心見性。她說,這裸裎相見的造型讓她明白皮箱的象徵意義了。皮箱是丈夫試探妻子的佈署,對妻子既是禁忌,也是誘惑,像蛇之於夏娃,盒子之於潘朵拉;妻子假裝沒興趣,其實內心很想越界,擅自開箱偷看。「她破戒之時,不就是女性自主意識的新生嗎?」瑪麗為自己的體悟驕傲得雙頰發光,「人的出生,就是離開母體的舒適圈,進入危機四伏的世界。成長,就是不斷地冒險、越界、顛覆!」她將紅色蔻丹的指尖滑過勃魯斯的胸口,挑釁的說,來吧,寶貝!

            排練時,瑪麗撫摸著「皮箱」,與勃魯斯的互動充滿了肉的慾念和靈的掙扎,十分煽惑,兩性較勁,呼之欲出。素惜看得傻眼,十分佩服演員即興幻化的功夫,但仍苦口婆心叮囑兩人,互動要節制含蓄,不能淪於色情,違反校園演出的規矩。

            排練結束後,勃魯斯不忘來邀功:「看吧,素惜,我的構想太酷了!瑪麗夠靈光,被我啟發。」又湊近來低聲說:「我知道你不敢看我的裸體。東方女人特別保守。」素惜沒作聲,臉頰微燙。他更加得瑟,乾脆道出自家妻子是日本人,兩人很多觀念不相容,常爭執。

            素惜回家後,立刻打電話跟淳子八卦勃魯斯的婚姻關係,沒想到淳子哼一聲,說她早知道了。原來,勃魯斯排完戲常約她去小酌,話題總圍繞著妻子無法跨越文化的隔閡。淳子說,他的妻來自日本能劇世家,十分傳統,不太理解西方演員的立場;尤其是歐美體驗派的演員,必須比一般人有更寬鬆的道德意識,隨時嘗試越界,經驗常人之不敢,才能在台上呼吸、生活,而不是假扮、表演。但日本妻無法接受。淳子總結道:「我同情勃魯斯,但不能原諒他把這個女人從日本娶來,卻沒有事先準備她適應的問題。」素惜默默聽著,很驚訝淳子跟勃魯斯如此親近。

            凌晨時分素惜夢見勃魯斯像蛇一般吐信遊走,從虛掩的窗口滑進淳子的暗夜寢室。

第二幕

            第二幕「時間的懸崖」是勃魯斯的獨角戲,全場30分鐘以獨白方式呈現一個拳擊手的內心變化和比賽經過。獨白戲特難討好;演得不精彩便又臭又長。素惜和淳子商量如何以舞台調度增加戲劇趣味。

            淳子按照歌舞伎劇場的形制,設計了一條「花道」——從舞台左側延伸出一條長板走道,深入觀眾席,有點像模特兒的伸展台,適合演員出台時展現威風奪目的亮相。勃魯斯將從「花道」上場,在觀眾席之間表演這場戲。「花道」邊再裝一隻腳燈,將他的影子投向後牆上,放大兩倍高,當他揮拳格鬥時,影子亦步亦趨,彷彿拳擊手與自己的影子正不斷地較量、拼搏著。

            勃魯斯私下找了拳師,培訓他揮拳和腰腿的動作。但不知怎的,他扮演的拳擊手始終不到位。拳手是個認真拼命的人,但敵不過歲月催老,體力衰退,面對敗拳連連,不免流露悲情。素惜覺得勃魯斯並非外型不夠精壯,或拳術欠佳,而是拿捏不準小人物的絕望與尊嚴感;他的本性太倨傲強勢了。

            勃魯斯白天打工,晚間排完戲已精疲力盡,眼窩發紫,但仍不滿意,對素惜抱怨無法觸及拳擊手的感情核心,讓他「活起來」。素惜等眾人離去,對他坦白說出自己的看法。勃魯斯立即駁斥,說他大學主修心理學,怎會不懂人物的心理層次,又說他從小練摔角,最熟悉角力時天人交戰的內心衝擊。一番自辯把素惜弄毛了,衝口而出:「你幹嘛那麼自我防衛?」看他頹喪不語,她追加軟話:「我是導演,當然希望能做你的第三隻眼,幫你一起找盲點啊!」

            過了半晌,他嘆口氣,平靜說道,其實他很能體會拳擊手那種日薄西山的心境。做為演員,他也無時不焦慮自己在走下坡,就像拳手最怕的,過了人生奮鬥的保鮮期。十年前他大學畢業,東闖西蕩,摸不清目標,後來重回校園專攻表演,終於適才適志,在小型藝術劇場界挑梁,演出不少挑戰性的角色,漸有名氣。然而小劇場謀生不易,大型商業劇院又非所愛,一時心高氣傲,決心找尋新的舞台、新的表演方法,這一找就去了日本,從頭學一種東方的演出體系。那真是一種驚艷啊!他說,選入蜷川導演的莎士比亞演出時,天天都有啟發,感覺終於找到了一直在追尋的答案。

            聽到這裡,素惜對勃魯斯有了全新的認識,不禁欽佩他的勇氣和毅力。跨文化、跨洲際去尋找一個答案——自己不也一樣嗎?只是還沒有他那種腦洞大開的經歷,而且時時自疑著,走在人生的崖邊。

            「其實,幾年前我在日本娶妻,再也無法自由自在拜師學藝,我對妻家保證一定找個穩定的工作,安家落戶,這樣只好回國了。現下我的心態和過往很不同,耐心謙卑許多。我對自己說,總不能老是重新開始吧。」他笑笑,有點無可奈何,卻也有幾分厚實。

            這個日本妻啊,素惜動情地想,是他人生圓規的尖腳,既做他的槓桿,又當他的輪軸,給他動力前進,也成了他精神的後盾;因為她,這個孤帆野遊的男人安定下來了。舞台孤燈下,勃魯斯垂著頭,眼眶是兩丸黑洞,睫毛如金鉑柔絲搧動,令人疼惜。素惜第一次感受到他軟弱溫存的一面,在這謙卑裡,她跟他的波長一致。

            「勃魯斯,我覺得你剛說的話很貼近拳手的內心。如果你能抓住這一刻的心態,用在表演上,或許能體現這個角色的感情核心?」素惜真摯的說。他不晌,皺著眉盯著她,突然走近,把她的肩膀一摟,往她嘴上狠狠吻住,在她本能還沒來得及推開他之前,鬆手轉身離去。

            留下素惜臉紅心跳,好一會兒唇上仍有濕濕的印記感。內心飄起一絲樂音。

第三幕 1

            最後一幕「變成棍子的男人」是全劇的壓軸,也是前兩幕的一個結語。淳子對這場戲的設計頗有想法,她認為既然場景是70年代經濟勃發的日本,人物應該忠於當時的原型,包括男性上班族、吸膠的嬉皮青少年、和來自地獄的使者。素惜不以為然,別的時代和都市也有類似人物呀;遊手好閒的嬉皮可以是新宿的太保太妹,也可以是歐美的龐克族;「地獄」可以是神道教的,也可以是基督教的;使者可以是日系的企業化團隊,也可以是FBI組織的幹員;上班族更是全球白領的共同經驗。完全可以跨文化演出。

            這是她們執導以來第一次意見不一,而且素惜生疑,兩人最近似乎微妙地疏遠著。說實話,淳子的工作倫理令人不敢苟同。她很少出席排戲,前一週甚至不告而別,跟朋友跑去紐約聽爵士樂展。她生活不規律,從沒見過她吃正餐,打工的錢統統花在菸、酒、爵士吧上。所幸修課都勉強過關。她玩笑說馬上讀完碩士要回國,以後就得正經八百地找事嫁人,因此現在更要加緊享樂主義。這週以來淳子倒是天天來看排練,或許她對這齣特別喜愛?素惜打定主意,要是淳子能堅持,設計一切依她,自己只管場面調度就好。

            勃魯斯在這場戲裡需要格外創意的肢體動作。他演一個上班族男人,帶兒子到百貨公司頂樓的遊樂場玩,突然一陣地獄的陰風將他刮下樓去,瞬間他變成一根棍子摔落地面,被嬉皮少年撿來耍弄。勃魯斯必須隨著道具棍的彈跳擊打,做出相應的動作,讓觀眾明白棍子原身的內心狀態。

            「就像卡夫卡的主人公蛻變為一隻大蟑螂後,還是具有人類的思維和感情,對嗎?」勃魯斯註解性的問,也是向其他演員說明。素惜微笑點頭。自從上次深談後,他們之間多了一份相知的默契。今晚她讓勃魯斯主導排練,和兩個嬉皮少年一起協調動作,一時舞台上棍棒摔擲,笑鬧不斷。素惜望著勃魯斯和其他演員逐漸熟稔、友好,不再那麼孤芳自賞,不由得有種做母親的看到孩子成長時的欣慰。隱隱的,唇際還殘留著秘甜的吻印,肩上重演被摟住的蠻勁……素惜回神過來,淳子不知何時早已溜去抽菸了,演員也練了五十分鐘,該讓他們放風片刻。

            昨晚設計師留了話,說「花道」已經釘好,只差上漆,素惜便往舞台後面的小工坊尋來。果然,地上躺著一條雜木拼接的長板道,長寬合適,但表面粗糙。明天可要提醒劇工將它仔細磨平,多上幾層漆,免得演員赤腳被木刺戳傷皮膚。

            小工坊有一道後門,方便從外面搬運大件佈景和道具進劇院。右側靠牆處有一道迴旋樓梯,通到教堂塔上的鐘樓,現在鐘樓拆空了,樓梯仍在。素惜心血來潮,拾級而上,想從空樓上高高的後窗望出去。北國深秋白日短,傍晚未到天透黑。她從髒兮兮的窗玻璃遠眺,只見劇院後園樹影朦朧,淒清幽靜。往下一看,後門出口台階被一熒孤燈照著,昏黃黯淡——咦,台階旁的牆畸角有一團黑物蠕動著,影影綽綽,看不分明,定睛一瞧,是兩個相擁的身體,頭顱黏接,正深吻著。高個子頭頂金髮微亮。個頭嬌小的,臉抬得高高,瀏海齊眉。

            下半場排練時,連最沒心沒肺的雪莉都看出素惜不對勁了:「你還好嗎,素惜?你臉白得嚇人!」素惜理不清情緒,更恨勃魯斯裝作沒事人一般,便藉口身體不適,指示演員跟紀律嚴明的薇楚德對台詞,對完就解散。

            淳子這時才施施然進來。她雙眸明媚,臉頰潤澤,唇角帶著蒙娜麗莎般神秘的微笑,跟平時慵懶迷糊的樣子很不同。素惜內心糾結,到底該佯裝不知她和勃魯斯的私情,還是痛責她背義——但背了誰的義呢?是對那位日本妻不貞,還是對這齣戲不敬?似乎沒有任何舞台手冊規定成員不能拍拖;這個戲如人生的行業中永遠不乏演員之間生愛恨情仇,旁人也管不著。然而,素惜一轉念,淳子與有婦之夫勾搭,此事不會善終,說不定將搞砸她們煞費心血的劇作!

            她拉住淳子,不由分說的往後台的小工坊去,推她上樓梯。起初淳子不明白,一路愛嬌的抗議,當她終於站在後窗前,往下望見後門照亮的旮旯兒,馬上倒吸一口氣,緘默了。

            畢竟是淳子,甩甩頭,爽朗認罪:「被抓包了!其實真沒什麼,素惜,別大驚小怪,我沒有昏頭,只是及時行樂。」素惜本來準備升堂問審,不料沒戲。只能盡朋友之誼奉勸她,既然快回日本了,還是不要節外生枝的好,最怕毀了這齣劇——日本妻會不會來鬧場啊。醜話一股腦兒講完,倒覺得自己對冰雪聰明的淳子吐了一堆爛台詞。淳子倒是完全理解,還加一句「抱歉讓你擔心了。」素惜深知淳子勇於承認,堅持不改的惡習。饒是如此,兩人前嫌盡釋,恢復聯合陣線。

第三幕 2

            素惜決定對勃魯斯保持距離,以策安全;跟他只談演戲的事,其他話題、打趣概不回應。勃魯斯敏感察覺了,亦若無其事。如此過了一週,這幕戲也成形了,只是中規中矩,看不出它有壓軸的勢頭,頂多比較熱鬧而已。素惜不太滿意,但又不想磨戲,跟勃魯斯有更多近距離的接觸。畢竟,下週就要公演了,燈光、服裝、音效、佈景都在打理最後的細節,她竟日奔走催促,從沒那麼惡霸過。幸好演員們都熟極而流,彩排一路顛簸到底,只微調一下每一幕的速度、節奏、氛圍、對比感。票房傳來消息,戲票已賣掉八成,Break a leg! 演出順利!

            開演前夕,夜間回到住處,素惜周身倦極,繃緊一天的神經卻放鬆不下,難以入睡。近來課業荒疏不少,開開夜車吧?正躊躇著,突然電話鈴爆響,她深怕吵醒鄰房,趕緊接起來,竟是勃魯斯打來的。

            他開門見山說,最近感覺她有點疏遠;依他過去的經驗,若公演前跟導演親密無間,演出就能戮力發揮,更上層樓;若跟導演若即若離,演出總是大打折扣,錯誤百出。她聽了立刻不爽。「親密」一詞雙關著男女關係——難道要她也像淳子一樣不設防嗎。

            「你是抱怨我跟你不夠『親密』?」她吐槽。

            「嘿,別誤會!」他溫柔說道,「我只是覺得你最近在氣我什麼。請告訴我哪裡做錯了。」

            素惜冷笑道:「若這齣戲搞砸,只能怪你。你太會……」她本想說「操弄人心」,但一時想不起英文怎麼說。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他輕聲說,嘴唇似貼在話筒上,呼吸都聽得格外清楚。「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控制不了自己。」

            素惜不知道他指什麼,一尋思,猜想淳子已告訴他兩人私情被她發現,便直言道:「你是已婚的人,勃魯斯,不該牽扯上淳子。你傷害她,也傷害你的妻子。」

            「我也很苦,相信嗎?我的妻子很嚴厲,她猜疑了什麼就會發作。但……世界上有那麼多可愛的女人——像淳子,熱情,單純……」

            素惜打斷他:「難道你每參加一個演出,就要跟劇組裡的女性搞一次戀愛?」

            「你知道為什麼嗎?」勃魯斯耳語:「演戲本身是一種喬裝,一種『假』;當我跟一個女人合作,就忍不住想知道她的真相——身心最內裡的真相,從那份『真』裡提煉人性,演出真情實意。你明白嗎?」

            素惜暗暗納罕;男歡女愛,原來是藝術的許可證啊。

            「我真怕自己像劇中的那個棍子男,一生認真盡責,忠實可靠,死心塌地扮演自己的角色,從不懷疑,活得像個工具,沒個性,也沒法創新求變。」他熱烈地說:「安部公房寫得太好了,這種人就只配鎖在棍子裡!素惜,我拒絕活成一根棍子。」

            這才是重點吧——雖然娶了妻,安了家,還是焦躁蠢動,不願安身立命。

            「可是你做為一個演員,演過那麼多劇本,不斷在角色裡蛻變,不斷有新的身分認同,你跟棍子男根本天差地別啊!」素惜嚷起來。

            「我告訴你吧,不管我演出什麼英雄角色,每天回到家面對妻子,又回到原點,成為那個平庸的丈夫,哪裡都去不了;越是親密的人越將你死死捆綁。」他激動起來,破罐子破摔地說:「有一個早晨我跟妻子吵架,她控訴我跟當時合作的女主角鬧緋聞,坐在床邊哭個不停,我甩門而去。等我夜裡排完戲回家,她還坐在同一個位置,整天沒移動!」

            素惜不知說什麼好,想像那個可憐的日本妻凝聚成一尊石雕——她才是走不出去的人。

            「這就是為什麼我看到你和淳子,覺得特別投契。你們不受老傳統的束縛,願意嘗試新的經驗,探觸人生的多面性,跟我很像——我們同是靈魂不安份的人,這是藝術家的命運,也許是一種詛咒。」他的聲音徐徐滑入耳膜。流暢懇摯的英語。

            「是這樣麼。」素惜欣然聆聽,虛榮心膨脹了。

            「是啊。尤其是你,善良、聰明、關懷,有個美麗的靈魂。但是我發現,素惜,你總是戒備森嚴,不願意開放,不讓人輕易進入你的內核。藝術家怎能如此自限——願意讓我觸及你的內核嗎?」

            「嗯……」素惜如受催眠,她覺得很放鬆,一股倦意襲來。「哎,我很睏了。」

            「睏了?躺下吧。」她照做了。

            「躺好了?要不要脫掉你的衣服,赤裸舒服些。想像我在你身邊,擁抱著你,輕輕地撫摸你的內核……」

       素惜一下警醒過來,他說什麼?

            「你在跟我玩電話色情嗎?變態!」素惜摔掛電話,臉上熱辣辣的,睡意全消。突然記起那個英文字了。操弄人心。應該升級為蠱惑人心——一條嘶嘶吐信的蛇,趁空鑽入你的意識,征服你,支配你,然後甩掉你,讓你化為一尊石雕。

尾聲

            公演開始了,共演六場,幾乎場場滿座。本市的老牌藝術週報NOW還刊出一篇劇評,溢美之詞集中在勃魯斯的風格化演技上。首演日素惜坐在觀眾席,客觀地為自己的成果打分。她發現勃魯斯的表演並不出彩,節奏有點凌亂,而且機械呆板,少了排練最佳狀態時煥發的靈氣和詩意。也許他說的對,演員喪失了與導演的親密,就表現得平庸失常。演員下意識是演給導演看的——導演嘉許的眼神是支撐演員綻放才情的最初動力。

            素惜得到系上同學熱情的祝賀,但是心中枯竭倦怠,毫無收穫的喜悅。第二場公演她沒去,自我流放似的跑去看了一部老電影,在看客稀落的電影院被劇情感動得淚流滿面。還好,她欣慰地想,心還能顫抖,淚腺也沒有壞死。翌日一早薇楚德來電話說,昨晚演員都問,導演為什麼沒來?誰給我們點評?

            素惜頓時明白,這齣戲的演員不止只有勃魯斯,還有其他人,不管大牌小角,都是這個有機體的一部分,都需要她專注的眼神,像父母對子女那樣深情不渝的守望。此後的四場演出,她都提前出席,在化妝間叮嚀演員,為後台團隊助陣,也叫淳子一起來精神支援。結果是一場好過一場,全體表現整齊活潑,大家都體會到那種共振感。包括勃魯斯。

            素惜發現他收斂了很多,謙卑和氣,把每一個角色都演得誠心實意,在形體技巧之上,洋溢著鮮明飽滿的感性。不止一次,她跟他在劇院狹窄的地下室相遇,彼此笑笑而過。素惜懷疑那通夜裡的電話根本沒發生過。

            終場演出結束了,前後台收拾後已經很夜,大夥仍情緒亢奮,吆喝著一道去小酒館慶祝。除了勃魯斯,他說妻子等門,不能晚歸。素惜和淳子都笑咪咪的跟他說再見,像放學時老師送別一個家住得特別遠的孩子,還齊齊喊著:演得好!Good show! 他揮揮手,規規矩矩地背著背包,轉身侷促地離去。素惜朝他久久凝望,心想,那個背影有點滑稽,也有點可憐。

(作者簡介:石文珊,台大外文系畢業,多倫多大學戲劇博士。紐約市立大學皇后學院和聖若望大學教授現代中國文學課程。曾為《世界日報》報導寫作教育題材、擔任紐澤西《漢新雜誌》文學獎評審,2020年華美族移民文學獎召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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