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美族移民文學獎(散文)

(佳作) 一年一度又聖誕 /林承穎

評審趙淑敏:在北美天地一位任教於上庠的學者,為所擔任的課程「東方主義」感到困惑,不知該讓學生怎樣讀懂這些理論。因為有著種族差異的歧視也就有著偏見,尤其在疫情猖獗的當兒,讓她深深感覺到;在防疫的壓力下,更多了這重壓。幸而她可用聖誕夜不遠處那戶人家為鄰里孩童孩安排的一場戶外聖誕小聚舉措,能稍暖心意。
*評審王渝:敘事清楚,條理分明。
*評審周勻之:加拿大的疫情不下於美國﹐也發生種族歧視事件﹐但人間的歡樂仍是眾所追求的。

      2019年十二月中旬,在蒙特婁任教的學校已經放假,我早計劃帶七歲的女兒興興回睽違五年的台灣。出發前的晚上體操課期末表演,興興和同學們梳著高高的包頭,穿著花枝招展的舞蹈服,使勁隨著節奏展臂、劈腿、跳躍,結束後拍了大合照。離開體育館,丈夫J的車在大街行駛,平日移民聚集、摩肩接踵的Cote-des-Neiges入夜就冷清了,可是行道樹裝飾了聖誕燈串,一棟辦公大樓前搭起一座彩燈拱廊,晶瑩雪白的麋鹿,興興嚷著想看,我們便找了一處下車,我瑟縮在寒風裡,她卻流連忘返,化著妝的臉蛋綻開了笑容。

      第二天,我們就坐上近一天的飛機回到台灣了,和家人相聚,和朋友重逢,我回到故鄉好不欣喜,興興也好不新奇。平安夜,我們到了高雄,愛河邊人潮洶湧,有市集、有表演、還有水舞,玫瑰堂雅致的禮拜堂燈火輝煌,那是現代台灣天主教會的發源地,我們跟著神父禱告、唱聖歌,熱鬧滾滾也是慶祝聖誕的一種方式呀!

      那時卻聽說在中國發現的新型冠狀肺炎了,新聞報導了陌生的病毒來勢洶洶,還有對病毒起源的各種揣測,會不會跨海傳來呢?認識的長輩有比較小心的,怕搭乘公共交通,取消了遠行。一月中旬,我們即將返程,只顧著離情依依,又四處採購物品,上飛機前一天去家對面的髮廊,理髮師給我洗過頭又做肩頸按摩,服務多細緻! 

      千里迢迢回到了凜冬中的蒙特婁,興興和我都開學了。這學期上的課是東方主義Orientalism,Edward W. Said薩依德以巴勒斯坦人的身分在美國學術界立足,以討伐文化帝國霸權的勇者姿態向歐美知識圈挑戰,他說殖民時期根本沒結束,西方社會正俯視著東方,冷眼觀察、偏見描述非我族類的他者。我忙著準備課綱,和學生認識,擾攘的校園一如往常。

      然而,二月,看見台灣禁止中國旅客入境的消息,病毒往外擴散了,加拿大國會有議員督促政府也考慮關閉邊界,真出現了病例後,又有質詢該不該也封城,可是聯邦首席公共衛生官一貫地否定,我問學生擔不擔心,他們說不。2003年,SARS從中國傳來多倫多造成44人死亡,著實引起一陣恐慌,可是這個記憶,別說對年輕的一代,連對當政的成人來說也很遙遠了。 
 
      於是,局勢陡地劇變了。

      初春三月,病毒席捲北美和歐洲,加拿大的病例數急速增加,聯邦、省和市級衛生官都敦促國民保持社交距離並且勤洗手。十二日, 總理的妻子確診,社會震動;十三日黑色星期五,魁北克省長宣布各級學校停課,除了超市、藥房、加油站等民生必需,全部商店關門,省民居家自我隔離;十七日,加拿大宣布關閉邊界,非公民不能出入;二十七日,魁北克最大城蒙特婁宣布進入緊急狀態,警車在路上巡邏,取締任意出城的公民。

      往昔擁擠的市中心霎時空空如也,彷彿死城,地鐵站只有來往的列車卻沒有乘客,我得補給生鮮食品,J堅持開車幫忙,只好把興興帶了出來。停車場散了一地用過亂扔的藍色乳膠手套,我戴上口罩和手套,自己進門,商店門窗緊閉,走廊一片陰暗,只有超市開張,我走在貨架間,把蔬菜、魚蝦、甜食塞進購物車,排著隊結帳的顧客寥寥無幾,有人警戒地隔開了間距,售貨員只指著金額不說話,我脫下手套付錢,手指沾過購物車又沾過口罩,腦海浮現病毒在臉上四散的恐怖畫面。奔出商場,J一把提過大包小包,我望著一臉天真的興興,心頭一緊,催他們快快上車去。

      五千,六千,加拿大偌大的領土,三千餘萬人口,每日的病例卻以數千計;一千,一千五,魁北克七百五十萬人口,先是境外移入案例,然後是四處滲透的本土案例。許多人家在窗玻璃上貼了手繪的彩虹,那是雨後天晴的象徵,我們不敢拜訪曾經拜訪的地方,不敢信任曾經信任的人們,可是,Ça va bien aller,讓我們相信一切會好轉吧。

      在這宛如末日的闃靜裡,只有電子螢幕熱鬧非凡,電視新聞馬拉松報導疫情進度,社交媒體交織著實況轉播和謠言。學校很快就通知全體師生課程全改為線上進行,IT部門開辦Teams密集教學,分享螢幕、線上投票、小組討論,我惡補各種功能,兩週後復課卻發現不難嘛,學生們也新鮮得很,只是不願意開鏡頭,我只好對著螢幕自說自唱,我們做媒體分析,在影像聲音間尋找群魔亂舞的異族形象,以為已經把東方主義讀懂了。

      可是,我們真懂了嗎?漸漸地,出現了亞洲人被攻擊的新聞。在溫哥華的一家便利店,患了失智症的九十二歲華裔老人被一個壯漢邊罵邊扔到門外;我居住的蒙特婁西區,大馬路上四十四歲的韓國男性被持刀刺傷;越南佛寺的雕像被砸毀,中國城牌樓的石獅被塗漆,商店和餐廳被破窗、破門,商品和碎玻璃亂七八糟散了一地,店主很無奈:「生意已經很難做了唉。」我們出門散步,人行道彼端走來一對約莫六十歲的白人男女,見到我們,定住雙腳,一臉鄙夷,絲毫沒有側身的意思,我只得把興興拉到馬路上繞開。

      暴力的東方主義容易辨識,漠然的無視更是東方主義,我們的面孔被排斥,我們的祖國抗疫有成,它們的努力、經驗和見解卻不被肯認。東亞人戴口罩的習慣在加拿大成了異端,一個日本學生抱怨,戴了口罩出門,一路上都是奇怪的眼光,不得不匆匆辦完事趕回租住的公寓。三月底,終於越來越多人質疑為何政府還不強制國民戴口罩,聯邦首席公共衛生官反駁:「沒有症狀的人戴口罩沒有用處。」衛生官是在香港出生、移居英國受教育的華人,已經不能理解故土的常識了。

      我們只好自救,哪家藥房有洗手液就趕著去買,餐館不再允許堂食,卻可以送餐,又安全又方便。微信也很有用,興興學校的中國媽媽們急著團購口罩和維他命,學校停課足足三個月,怕孩子功課落下,她們分享數學和法文講義,總有人問:「什麼時候推出網課?」牛步的省府和工會,怎麼可能有網課?白天,興興拿著一疊紙坐在我身邊,一邊畫圖一邊寫字,晚上吃完飯,跟著震天價響的音樂跳自創的舞步,到了十點十一點才心滿意足睡覺。鋼琴老師寫電郵說暫停上課,我仗著學過幾年,「親身上陣」陪練,看她彈得有模有樣不禁沾沾自喜。

      有網課可上的學院和大學生們卻累了,成天坐在電腦前,身體疲憊,精神萎靡,老師們也煩惱怎麼考試?作弊風氣猖獗,學校研議引進監考應用程式,學生會馬上抗議侵犯隱私,只好不了了之。四月底,班上缺席的人越來越多,發表的意見越來越少,學期最後一天,氣氛輕鬆了些,我們聊到各人的抗疫秘方,又聊到亞洲國家的抗疫見效,一個女學生說了話 : 「因為他們想表現給我們看。 」我心頭一凜,原來界線還堅如磐石,原來那一側的所作所為是在伺候這一側的品頭論足,東方主義不白學了嗎?

      七月、八月,天氣炎熱,人們都在院子消遣,疫情突然冷卻了,魁北克新增病例每日降到個位數,城市稍稍解封,興興放膽到「久未謀面」的對面鄰居家玩,到了晚上才回來,滾得渾身是泥還意猶未盡。九月,教師人力不足依舊無法開網課,省政府決議小學全面復課,我們緊張兮兮送興興去上學,下午放學,學生被分批從東西南北四個出口離校,我跟別的家長一樣站得遠遠,自己的孩子一出現跑上去拉了就走。 

      聯邦首席公共衛生官總算改口了,要求國民戴口罩,甚至與陌生人性愛的時刻:「避免臉對臉的近距離接觸比如接吻,並且考慮戴上口罩。」新的行為規範出爐,未幾,從東岸到西岸,反口罩、抗極權、爭自由的遊行在各省遍地開花,「我的身體,我的選擇!」我想起薩依德,畢生批判政治專制、經濟剝削和文化洗腦,對於殖民地解放的嚮往貫穿了一言一行,他認知的自由應該在另一個次元吧?

      我們又晚了一步。秋天,加拿大的病例再度節節上升,突破四十萬,魁北克單日新增病例突破兩千人,我們一次次膽戰心驚接到學校的通知,有教職員和學生確診了,務必密切觀察身體狀況。十二月,省長召開記者會宣布更嚴格封城,小學關閉三週,聖誕節期間不同住址的親友不准團聚,只能在戶外會面。

      冬天來了,待在屋裡,我只看見窗外初雪,未曾摸到、踩到,頭髮長了,不敢上髮廊,乾脆看Youtube學著剪。那天,Facebook的小區社團出現了一則布告,距離一個路口的一戶人家邀請孩子們作客,天色才暗,興興迫不及待出發,只見那家花園一簇簇人影,樂聲叮噹,燈光燦爛,電動聖誕老公公坐在大椅子上,隨著音樂輕輕搖著頭,另一側,一座巨型銀白星星通體閃耀,一座充氣大雪人肚皮上有放映機播放聖誕卡通,樹幹上嵌著拐杖糖,孩子們雀躍地去抓。我站在街角,聽見一個媽媽跟戴著精靈毛帽、綁著兩條辮子的中年女主人說話:
「我不知道能帶她去哪兒……非常謝謝你們。」

      興興準備了一盒巧克力,女主人慎重地領著她送給聖誕老公公,多麼用心,我也是感激的母親哪。J買了一棵小小的聖誕樹回家,和興興佈置了寶藍色的燈泡,頂上一枚大大的紅色星星,我們想到台灣,不知下一次回去是什麼時候呢?蟄居在家的生活如常忙碌,疫情終究會過去,但是有一些事再也不會一樣了,我對自己作為居住在北美的華人身分有了嶄新的認識。我決定,當一個好教師,薩依德寫作東方主義時滿腔熱忱想說的話,我要盡其所能傳達給學生,那麼,或許當興興長大,她和每一個亞洲孩子身處的是一個更溫厚、更豐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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