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美族移民文學獎(散文)

(佳作) 芝麻開門 /王芳枝

評審趙淑敏:寫倦遊歸來「居家隔離」前後的體驗、觀察與感悟。用有情的心寫無情的事。
*評審王渝:文思奇而佳。敘述多彩多姿。最好的是文章開頭一段,寫出疫情中展望天空的長頸鹿心情。
*評審周勻之:國際間的患難互助,世間苦人多,可喜的是多能彼此善加照顧。

      是美麗的春天,我宅在地下室。隔著半土庫的小窗,踮腳,仰頭,伸頸,向外瞻望。是的。商禽的那首名詩:長頸鹿。

      原詩是這樣寫:那個年輕的獄卒發覺囚犯們每次體格檢查時身長的逐月增加都是在脖子之後,他報告典獄長説:「長官,窗子太高了!」而他得到的回答卻是: 「不,他們瞻望歲月! 」

      再次踮起腳尖,向外瞻望。我在瞻望我的日子。十四個白天、十四個黑夜。我剛從發生新冠病毒的地區回來。

自我隔離可憐亭

      自我隔離(Quarantine), 天天盯看疫情。疫情在擴散,病毒太猖狂。可憐啊!看到新聞報導,心都揪成一團。

      能想像得到嗎?紐約皇后區的一家醫院,一天抬出十具病亡的。布魯克林一處殯儀舘 ,堆叠了遺體上百。日暖風吹,民眾掩鼻捂嘴,哀丶怨丶怒丶驚丶恐丶憂丶懼。那樣的五味雜陳,將心比心,不言可喻。

      中央公園是紐約市的亮點。公園中央的空曠處,搭建了方艙醫院,收納日日急增的病患。食品廠的冷凍櫃貨車,權充靈車,急急駛向臨港的無人島掩埋。工作人員也歎息。病歿者不少是外地來的,不知姓甚名誰,可能是隻身到大都會打工,為的養家餬口,落此下場。孤獨的死去,怕是家人還在等著呢!

      可憐無定河邊骨 ,猶是深閨夢裡人。這,情何以堪!

天涯溫馨口罩情

      病毒無情,四處流竄,百姓無辜,手足無措。冒險外出買口罩,缺貨。極度的匱缺。

      全球都在搶口罩。一架裝載口罩的遠程貨機,由亞赴歐,只在美國停歇加油,被硬迫卸貨,強搬奪買要口罩。 擲下巨款,揚長而去。有錢,果真鬼能推磨。又見一例。

      然而,滾滾紅塵濁世,仍有多脈清流。彌足珍貴。

      日本最先伸出援手,給疫情嚴峻的韓國大邱市,送去兩萬五千個口罩。還不忘在送貨櫃上,刷出漢字:「山川異域,風月同天」。這八字,源自我國鑑真和尚,當年渡海東瀛,傳播佛法時,親筆留給日人的精句。

      義大利人,愛歌愛舞愛浪漫,疫情爆發,向鄰國徴購口罩,四處碰壁。中國大陸及時送暖,且引用義國朗誦詩人的名句:「咱們是同海的浪;同樹的葉;同園之花。」相信義國人內心深處,也能感受到來自東方的同理心。

      遠親不如近鄰。韓國收到中國大陸的厚禮,口罩兩萬五千只。口罩箱上印的斗大的字眼:「道不遠人,人無異國。」正是老子道德經裡,上善若水的精義。出自新羅旅唐學者崔致元手筆。

      患難時刻,施受之間,氣度丶高度及文化底蕴丶同理情懷,在此展現。

新的日常要適應

      終於「可憐亭」(Quarantine)的日子期滿。不必再伸頭引頸,仰望探看街景,欣喜化暗為明,高升到水平面上,由地下室轉移陣地在閣樓工作。從此,俯看「天下」 ,視野開闊。黃白水仙,殷紅杜鵑花,賞心悅目,心曠神怡。日子過得飛快。

      在家工作,省去通勤時間,減少交通花費。而時程緊凑,更加忙碌。除既有的日常教學。還有新功課,每天午餐丶運動,各三十分鐘。飲食要控制得宜,每週自拍錄影一份。內容包括:食材準備,餐點構想,食譜製作,營養成分,作品呈現。求簡單丶省錢丶健康丶安全為要。

      疫情給個人帶來新的體驗。也給社區人們帶出新的課題。社區人的身心調適。就是新的研究方向。

      飲食控制難,體重增加快,孩童滑手機,中年失業煩,心情易暴躁。獨居老人苦,憂鬱患者多,安眠藥的需求日増,還有,三餐不繼的,不知何去何從⋯⋯種種 話題,有待專業人士的觀察丶歸納丶分析與研究。社區工作者從旁協助,收集資料。

世上苦人原就多

      週末,同事捎來鬱金香一束,說是怕我孤寂,贈花相伴,花香幽微。感激又暖心。

      電話鈴響,頓生雀躍。幽居時節,常是靜默,電話響起,人氣來旺,當然歡喜。哈囉,哈囉!

      一個學生說,要停學,父親當披薩外送員,交通事故斷腳掌,醫院治療中。她需找全職工,賺錢補家用。

      黃昏,舊鄰居來電,探問怎麼辦?這單親媽媽,有個自閉症的孩兒,不見容於公婆。只能獨力扶養。她在美容院,租個床位,專做美容按摩,兼修指甲。疫情逼得美容院,拉下鐵門。孩子上課的特殊教育,學校不開門。她的英語水平無法與孩子一起接受視頻上課。非常苦惱。

新型病毒又加碼

      來自南亞地區的小靚,航空公司的空服員。馬來語丶英丶粵語都流利,簡單的日本話及西語,也行。語言優勢,及七年的空服經驗,她順利的在美國東西兩岸飛來飛去。

      她是受暴虐婦女,在外州登記有案。她自己說的。隻身投奔紐約大都會,說白了,避難來的。偶而相約喝個下午茶,我愛聽她述說工作生活的點滴;她想學華語丶認識中國字。挺能聊的。

      她失業了。疫情害的。航班鋭減,觀光業崩潰,旅遊公司倒閉,她成了航空業界土石流的災民。

     幫我找到工作好嗎?掛電話前,她說。

      我不知如何接話。換成是我,我也着急。

      打開電郵,公告上稱:自七月一日起,員工薪水縮減百分之十。因疫情,估算到明年度學生人數減少;為撙節考量,大家共體時艱,接受酌減時薪,待經濟好轉,再行償還差額。

      唉!疫情啊!疫情。為什麼還不走啊?

      在台灣佛光山,參拜佛陀紀念館時,走山徑坡道,有星雲大師的題字:「人家騎馬我騎驢,眼前看似不如人;回頭還有推車漢,比上不足下有餘。」

      還能說什麼。不要埋怨沒鞋穿,有人根本沒有腳。

四十二街走一回

      又是週末,出籠的飛鳥,跳上高速快車,衝到了曼哈頓。

      布萊恩公園,與過往的年節一樣,攤位多,今年顧客少。溜冰場是熱騰鼎沸的灶鍋,整鍋熱烈翻擠不已,是真正的關不住的群鳥,在冰氈上吱吱喳喳,展翅飛舞滑行丶跳躍歡呼高歌。

      樹蔭下的空曠,兩台乒乓球桌,殺得汗流浹背,排隊等候的,摩拳擦掌,早已技癢。還有,籬牆邊兒打盹的、拉琴的。看來,這兒沒有COVID-19的陰影。

      四十二街,珠寶精品名店,櫉窗釘上木板,歇業中。保全人員正在巡迴張望。路上行人匆匆,口罩緊包嘴鼻。

      百老匯劇場電影街,往昔車水馬龍,今日冷清淒涼。 時代廣場昔日閃亮奪目,今日寂寞空庭。遊客三三兩兩,路寬人稀。那位終年 花 短褲祼上身的西部牛仔(Naked Cowboy),依舊頂寬帽,抱吉他,自彈自唱,忠誠的守護著,時代廣場最後的尊嚴。也是疫情期間,暗淡的廣場中,唯一的可看螢光。

芝麻開門 快開門

      這一年。讓它留在記憶裡。
      感謝2020,就讓它去吧!
      感謝病毒,讓我知道,它的存在與威力。
      讓我知道,我可以抽離熙攘的人叢,獨自安渡完整的春夏秋冬。
      讓我見證新科技,使人天涯比鄰,對話談笑運動丶甚至看診醫病。無所不能。

      但是⋯⋯⋯
      我懷念往日,在鄕野紫色花田裡,與人一起,吸聞薰衣草的芳香。
      懷念除夕等待紅包前,圍爐話吉祥,驚呼「小心!火鍋燙啊」的溫馨叮嚀。
      州長勸說州民,紐約還不解封,乖乖宅在家,不要聚會不開趴;不要旅遊不離家。

      然而,我要出去。還不解封?芝麻開門!
      我要外出自由走動。我要享受日曬風吹,甚至雨淋也甘願!
      我要與人寒喧丶與人握手。我要與友結伴遊輪,攜親搭機探故里。
      我不要親情變薄,友情轉疏,鄰里距離漸遠,城市印象漸模糊。
      我再也不要中秋明月夜,斟上一壼上好高山茶,舉杯邀月對影只成三。
      於是,我使盡全力,展臂吶喊,仰天長叫,芝麻開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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