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收容所 / 鄭啟恭
女秘書即將要退休了,她對我說:「我想來想去,只有妳最合適。妳願意接手養育我的貝貝嗎?」她對我的信任,很令我感動,也就答應所託。女秘書於是捧起她桌上的那盆植物,往我懷裏塞,還依依不捨地:「貝貝,以後就讓妳後媽來照顧妳了。」
那時我的座位不靠窗邊,沒有直接的陽光。桌面又太擠,只得將這綠寶寶擱在檔案櫃的頂上,正好迎著天花板上的一片燈。 每天早上,我抵達辦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幫貝貝淋浴,噴得她一身水珠珠,仿如出水芙蓉般的嬌媚。
貝貝在我細心的照料下,逐漸成長。不久,就茂盛得伸枝展葉,到隔板的牆外了。這片隔板牆,區隔了辦公室與走道,是眾人進出辦公室的必經之處。貝貝青嫩嫩、綠油油的葉片垂掛在淺灰色的牆板上,引起許多人的注意與讚嘆。每當有人讚美貝貝,我這後媽,就甚感與有榮焉。
對於植物,我其實沒多少學問,連貝貝的學名都不清楚。但由於貝貝的緣故,我得了「綠拇指」的封號,開始經常有人來向我請益。
家住公寓的同事A說,她買了個花盆,但盆底的洞好大,填上的泥土,都漏了出來,怎麼辦?我教她在盆底先墊上兩張咖啡過濾紙,她極為佩服地說,怎麼自己都沒想到。
正要出國渡假的同事B,行前特地來拜託我,幫忙照顧她的兩盆植物。我想,貝貝獨自一個是挺寂寞的,多兩個同伴也好。這兄弟倆瘦瘦小小,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我將它們放在貝貝的兩邊,好向貝貝看齊,學習怎麼快速健康的成長。
B度假回來,見兩個寶寶變胖又變高,便同我商量要求寄養。我與這兩寶兄弟相處了三個星期,已有了點感情,也就歡喜地同意了。
同事C的植物有狀況,抱來看診。我在日光燈下檢驗,觀察到這病懨懨的小東西身上長了些白點點,經我這蒙古大夫診斷:「八成是得了皮膚病。」就用棉花棒沾稀釋過的酒精,一一剔除那白絨絨的病毒。又將它放進水槽裏沖洗淨身,還擠一些洗手液散在泥土中,預防害蟲入侵。再掘鬆土壤以減少壓力,使它的根部有自由生長的空間。
幾天後,這寶寶的葉片全舒展開來了。又過幾個星期,竟然有個小綠芽由葉梗裏鑽了出來。同事C高興極了,說道:「它的病是妳救回來的,依我看,它跟著妳會活得比較健康幸福。」我不忍拒絕,便又收留了它。
眼見同事D的植物,許久忘了澆水,已奄奄一息,正被遺棄。我注意到有幾片葉,仍緊抱著枯乾的枝苟延殘喘,不覺生起慈悲心想搶救它一命。我小心翼翼地切下那幾段葉來,讓它們泡在水裏好好養生。不久,葉梗的尾端溜出了白色尾巴。有了根,就可往土裏栽了,於是我又添了幾個新寶寶。
那年底,我的上司收到一盆聖誕禮物,是與我一般高的小桔樹。它多枝多葉,還結了小果子,見者無不嘖嘖讚美。殊不知才過幾星期,它就開始葉落滿地,萎靡不振。上司恐其生命將有旦夕之危,便找我諮詢。我
注意到這可憐的小桔樹,被塞在牆角與檔案櫃之間,陽光和好風水都沾不上邊。為對症下藥,便將它移出小辦公室,安頓到人人都能見到它的窗邊位置。我還取了細繩,將其主枝吊得抬頭挺胸。漸漸地,它回復了英姿。我猜想,小桔樹也期望能被人欣賞,它感應到有人在關心它,才會發憤圖強地生存下去。
我妙手回春的事蹟一一傳開,大家就開始稱我「Dr. Plant」了。
同事E覓到新職即將離去,他所有的植物,又轉移給了我。此時,我有限的空間已容不下任何植物。只好按時去E家寶寶處,給他們淋浴,餵水,順便給它們理髮整容。
不久,我獲得升遷。一個靠窗的座位,是我向上級唯一的要求。終於,我讓所有的寶寶們,在幾片大玻璃的窗台上,團聚成了一個大家庭。一起享受陽光照射,欣賞飄在天上的浮雲,看飛過的鳥兒,窗外的建築物,和街上的車水馬龍。
在這麼一個優質的環境下,我卻發現,有幾盆植物顯得鬱悶不樂,綠臉蒼白了,葉邊焦黃了,葉肉也皺了皮。我忖度自己的醫術已黔驢技窮,為了能讓綠寶寶得到更適當的照顧,唯有往圖書館去取經。
由於我對植物的認識所知有限,寶寶們的姓名,大半不詳。故只能翻閱那些有彩色圖片的植物書籍,看圖識字了。
經過了知識的吸取,我這才知道,植物寶寶與人類的孩子沒兩樣,都得因材施教。便依據各個植物的屬性重新安排,調整住宿。那些不能忍受直射陽光的寶寶,就移置分散在我的檔案櫃及桌面上。原來,沙漠植物吸收過量的水分,就會爛了葉、腐了根;而蕨類又得經常維持其濕潤。照料植物不但餵水有講究,添土、施肥有時候,長大了還要分株、換盆,真像是在養孩子一般。
大家看到我對待植物的用心,於是,想棄養的,有病懶得救的,出了問題無暇管的,老會忘了澆水的,乾脆全都往我這兒送。不知不覺,我就成了「植物收容所」所長了。
幾年下來,雖然已植物滿窗台,但每當看到躺在休息室垃圾桶旁的無主棄兒,我還是會於心不忍地抱回收容所,修剪枯枝爛葉,加土施肥。
所謂「收容所」,不就是要收容無家可歸,無人關心的弱勢嗎?因此不管大小、無論貴賤,包括來路不明的,凡需要照顧的,我都義不容辭的收留,並盡心盡力的養育,因此我的寶寶也就愈來愈多了。
這些植物,有許多由小芽一點點成長,至枝葉茂盛成株;又見綻放的花開,至枯萎的花落;在養育它們的過程中,一路陪它們成長,也深深領悟到生命的真諦。這些綠寶寶美化了我的工作環境,也因有他們的相伴,使我工作上的壓力得到不少紓解。
我的同事們,也常會到我的植物收容所來散心。尤其花開時節,更吸引了不少人來欣賞美麗的花朵,觀看欣欣向榮的綠葉。這些植物與世無爭,默默地散發它的清香,展示著不同的嫵媚風情,令人賞心悅目。多年來,無論在工作上,或與人相處的交流上,它們已不經意地,成了無言的和平使者。
光陰荏苒,「植物收容所」的寶寶們,已有不少子孫早移民他處。但仍留在收容所內的,仔細一算,尚還有大大小小共三十二盆。上司的那株金桔樹,最後也被送來收容所。它曾因受挫而不再結果子了,但枝葉健康,個兒還高出我許多。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這回,輪到我改換跑道。在我未來的生涯規劃藍圖中,收容所的綠寶寶們,並不包含在其中。我不得不捨棄他們,它們的許多分身,早已與我共居在同一屋簷下。現實考量,它們實難有立足之地。
離別的這一天終於到來。在卸下「植物收容所」所長任務的最後一刻,我仔細地瀏覽了綠意盎然的窗台,珍惜著曾經的擁有,及共渡的美好時光。
然後,像多年來的每一個黃昏,我關上電腦,熄了案頭燈。茫然無知的寶寶們,仍然在染紅天際的夕陽斜暉下,眉開眼笑地對我道「晚安」。這一回,我只能在心裡說:「自求多福了,寶寶們。」
人各有命,植物亦然。我往玻璃窗貼上告示,「期盼善心人士領養,綠寶寶急需你的愛心照顧。」
走在通往電梯的長廊上,突然憶起小時候,讀「孤雛淚」等故事書,曾興起了長大後要開辦孤兒院的念頭。回想二十年前,自己與貝貝結緣,爾後就照顧起了這一大群的綠寶寶。冥冥之中,這「植物收容所」,也像是圓了我兒時的夢了。
(鄭啟恭,中學時曾任校刊總編輯 , 並獲多家報社聘任為「學府風光」寫稿。中國文化大學新聞系就讀期間,曾在光啟社實習,為力行報記者。職場生涯轉換頻繁且多元,最終在紐約市政府環保局畫下句點。業餘曾任海外中文學校教師;「美中時報」及社團刊物總編輯;「僑心月刊」專欄作家;創立「無境蘆」主持藝文沙龍等。著有散文集「遊塵」,現為紐約華文作家協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