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動報導

文字連繫起來的─平路主講雲端論壇

(轉載自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版權所有,引用請徵得其同意)    

   平路演講2021年3月13日,由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主辦的雲端論壇──平路主講《文字連繫起來的》與平路研討會於當日晚美東21-23:00;太平洋時間18-20:00,亞洲翌晨順利舉行。

    在美國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平路,在美國有很多老朋友,與張鳳女士的友情便是這二十多年裏建立的。據平路自己介紹,她在臺灣大學畢業之後,來愛荷華大學讀得碩士,然後做的是統計方面的工作,如果沒有寫作,也許會一直做下去,但走上寫作這條路,她從未後悔過。她甚至說如果沒有寫作,如今的她一定沒有現在的她這般開心,或許還更難與相處。寫作的意義在於它可以讓我們分享,分享一些經歷在其他的情形下無法說出來的話。

    對她,文字更是一種敏感的形式。她因為寫作的這個因緣,於1993年從美國回到了臺灣,中斷了她在華府做了多年的統計師的職業生涯,就是因為太喜歡寫作了。把統計師的工作從全職擠到半職,最終完全放棄,回了臺灣投身到全力寫作中,期間也因為生計的關係,做過一陣子的記者。

    用她的好友也是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的執行長張鳳女士,也是當晚論壇主持人的話來評價平路:平路與我延續了三十多年的友情,是我早期就震撼向外推崇的作家,幾乎與蘇偉貞,吳玲瑤等位同時期認識,我倆曾同屋進出,參與哈佛、哥倫比亞大學的國際文學會議。她延續多元關懷文化,又超謙抑自持不動聲色,得獎連連,她除開異國悲歡,和銘記眷注臺灣女性,白色恐怖也令她反覆辯證,還有更具有極度迫切的時機焦慮感的身世之謎,總之,她以千方百計的話語形式描繪了諸如劇作《誰殺了XXX》-寫小蔣與章亞若;《行道天涯》,寫國父孫中山和宋慶玲;《百齡箋》-寫宋美齡;《何日君再來》-寫鄧麗君……這一系列的著作,論述了在父權歷史記憶中,政治不正確的女性歷史,深掘再現女性內在,近年更如加拿大名家Margaret Atwood 和美國小說家Truman Capote般的《冷血》,切入她始終殷切關懷的弱勢女性⋯種種論述,她都有話要說。不久前,令人敬佩的她,再寫深刻勇敢的兩部生命書寫:尋求生母的《袒露的心》 及半年兩處抗癌的《間隙》,作品翻譯成:英法日韓文、捷克文多國文字。多名家評論……,紐約書評有林培瑞Perry Link撰寫專文等讚嘆平路可謂一點都不平的人生和創作之路!

   平路,本名,路平,出生於臺灣高雄,臺灣大學心理系畢業,美國愛荷華大學碩士。曾在華府從事數理統計專業多年。曾任《中時晚報》副刊主編,《中國時報》主筆、香港光華文化新聞中心主任,任教於臺灣大學與北藝大研究所。

    “她被譽為當代最卓越的小說家之一,她關心面向及於社會、文化、性別、政治、人權等議題。評論文字拆解各樣的迷思,顛覆習見的因果認知,凸顯出約定俗成之中的虛枉性。思辨的素材包括政治、情愛、權力、歷史、知識體系等等。無論創作的技巧、文字的錘鍊、形式的多元、題材的縱深,都深具出入時空開疆拓土的成就。曾獲「聯合報小說獎」、「時報散文獎」、「時報劇本獎」、「吳三連獎」、「金鼎獎」等多種獎項。作品眾多,長篇有;《黑水》(紙本版/聯經出版社;電子版/群星文化,2015)、《行道天涯》(聯合文學,1995)、《婆娑之島》(商周出版社2012))、《東方之東》(聯合文學,2011)、《何日君再來》(印刻出版社,2002)《椿哥》(聯經出版社,1986;印刻,2002年重出);還出版有短篇小說集:《玉米田之死》(聯經出版社,1985.08;印刻出版公司,2003.11重出)、《五印封緘》(聯合文學出版社,1988.04;印刻出版公司,2004.01重出)、《捕諜人》(與張系國合著)(洪範出版社,1992.10)、《禁書啟示錄》(麥田出版社,1997.05)、《百齡箋》(聯合文學出版社,1998.03;2009.07二版)、《紅塵五注》(皇冠出版社,1989.07;聯合文學出版社,1998.03重出)、《凝脂溫泉》(聯合文學出版社,2000.05;2009.11二版)、《蒙妮卡日記》(聯經出版公司,2011.02)散文集:    《巫婆之七味湯》(聯合文學出版社,1999)、《我凝視》(聯合文學出版社,2002)、《讀心之書》(聯合文學,2004)、《平路精選集(九歌出版社,2005)、《浪漫不浪漫》(聯合文學,2007)、《香港已成往事》(牛津出版公司,2009)、《袒露的心》(時報出版 ,2017)、《間隙》(時報出版 ,2020)另有評論集以及評論文集和劇本……等

    對於文學創作,平路自己說:文字就是一種手藝,大家都會的,就是看我們有沒有那麽多時間和耐心,文字的特質,讓我們可以看到細節,看到角度,好像描畫一樣,真的是一種手工藝。其中我最愛的,我想也是大家都喜歡的,從閱讀和寫作,精神在於真的不是你表面看到的那樣,也從來沒有以為的那麽簡單。

    我以我的一本書也是我最近的一本小說《黑水》為例,跟大家分享我自己手藝的部分,《黑水》寫的是臺灣臺北附近大家熟悉的一條河叫淡水河,某一天就浮現了一對浮屍,這是一個真實的社會案件,很快就破案了,那一對浮屍是一個老先生和他中年的妻子,是這邊附近一家咖啡店的常客,那裏的地名叫八里,所以就叫八里雙屍案。很快就找到了店老板,以為因為他缺錢才做了這件事,店主人的樣子就被媒體曝了出來:平頭、單眼皮……說他看起來就是什麽三白眼啊,就應該是殺人犯,好在很快就破案了,破案的結果殺人兇手並非是店老板,而是店長,是店主人請的女生,新聞中說她名為謝依涵,報紙立刻說她是蛇蠍女人,謀財害命就殺了兩個人啊……

    其實,不論是臺灣社會還是華人社會,都會這樣,當命案剛發生時,落井下石的鄰人紛紛出現,店老板的鄰居都跑出來說就是他,連香鋪的老板都說殺人兇手是他,因為幾天前,他才來香鋪買香,而且還指明要買燒給死人的那種香,為什麽我們都會急著要指責自以為的壞人,指責蛇蠍女之類的,這就像霍桑的《紅字》裏描寫的,最好在額頭上綁一個“她就是兇嫌”或是刻在額頭上,那麽好人這邊就安全了。

    說到蛇蠍女,到後來出庭時,媒體會用那種長鏡頭去放大女子的肩帶,看見裏面是紅色的,便說很像是蛇蠍女的行為。所以整個社會的泛道德是這樣的。但是對於我,作為一個作者,並且有兩年的時間,我騎著腳踏車在那家咖啡店外走來走去的,終於寫了那本小說《黑水》,就是想探究到底加害者跟受害者,也就是殺人兇嫌跟被殺的那對夫婦的心情是怎麽樣的?所以可以說這是一個小說作者的手藝,她將心比心,她就是兩三年的時間走來走去,就在想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小說的這段“是被眼前的男人熱情所震懾了吧?心裏的那份迷惑回來了,那一瞬間,佳珍失去了抵抗能力,她又重回到那個想要獲得愛的孩子。無論男人想對她做什麽,溫柔的觸碰、粗魯的搓揉,或者被擒住手腳,佳珍只會由著事情發生。那個瞬間,無論怎麽樣對待她,她不能夠說‘不’。” 這段是形容所謂加害者或者說殺人者的心情。這一段“跟這個男人的關係其實比她願意承認的更矛盾、也更復雜,其中不是恨也不是愛,夾雜著幾絲憐憫,還存了一份不忍心。她數算著這些年的相處,冷漠歸冷漠,丈夫還是在許多地方護著她。“ 這是描寫被害者就是那個太太的心情。加害者和受害者在小說作者的眼裏,會與社會大眾看見的很不一樣,也會有一些共同點。

    如果不是寂寞,加害者在之前,可能不會走出她不應該走出的那個房間,她不應該進入她不應該進入的那個場域,作為受害者,也即是那位被殺的太太,也許她早就意識到婚姻有點問題,丈夫有的某些行為令她不安,可她遲疑了,她不知道該怎麽做?比如結束婚姻、出走……被害者和受害者兩者都有共通點。

    所以如果看這個事件,會看到事情的必然性和偶然性,所謂的必然性就是一位加害者和兩位受害者後來都釀成了他們生命的悲劇,而這悲劇是無法挽回的,兩位失去了性命,一位當時被判了死刑,現在是無期徒刑,就算有一天從監獄裏出來,也是五六十歲的人了,對他們三人來說都是悲劇。這個事件有必然的原因也有偶然的原因,偶然性可以從案發的當天如果加害者能接到一通溫暖的電話,也許就不會發生這起事件;或者那位太太離開家久一點,也許也不會發生後來的悲劇。很多很多的條件,就像檯球,一個一個的球,剛好撞在了不對的地方或者對的地方,才導致了事件的發生。 

    我作為作者,日思夜想,他們作為我小說中的人物,每一個人物中都有我,換句話講我可不可能殺人?或者我也可能被殺,我之所以沒被殺,也沒有殺人,或者說到今天還在這裏,不是因為我跟他們有多少本質上的不同,不管是加害者還是被害者,或許只是我的條件比較好,我的選擇比較多,我的支撐體系比較健全,所以在要掉下去的時候就撐住了我。這是我自己作為一個寫作手藝人在寫《黑水》這本書的期間,最深的感悟。

    即我認識到人與人之間有著無法跨越的差異和距離,這些距離包括:安全的距離、光亮的距離、願望的距離、幸福的距離、婚姻的距離……這也成了《黑水》這本書裏每隔一章的篇名,都是XX距離。也引用了一句古詩詞:至深至淺清溪,至親至疏夫妻。就是很多時候,之所有釀成後來的結果,往往是因為沒有辦法互相理解,就是因為之間的距離。這是我非常喜歡的一本小說裏面的一句話:“每個人都是一個遙遠的國度。” 要探索他的內心,先要在峭壁之間闢出良港,這對我們也許都很困難。這也是我自己作為小說的作者非常深的體悟。

    一件事情所以發生,可能沒有別的詞句可以形容,也許用華嚴經裏面的因陀羅網來解釋那就是一個意義,真的是“其網之線,珠玉交絡,以譬萬物之交絡,互相涉入重重無盡。    

    “事情為什麽會發生,真沒有表面看來那麽簡單,不是因為一個人生性歹毒,或者貪得無厭,才做下殺人的事情,可能並非如此,而是很多很多的因素剛好湊在了一起。就像這句我很喜歡的一句話“沒有汙泥就沒有蓮花。”兩者都有其互相印證的地方。

    也如可愛的一行禪師寫的一首詩” Please call me by my true name”我是河面上蛻變的蜉蝣,我也是大地春回及時前來掠食蜉蝣的鳥。我是悠遊於清澈池塘的青蛙,我也是悄悄進吞食青蛙的草蛇。我是烏干達的小孩,全身只剩皮包骨,雙腿細如竹竿;我也是軍火販子,出售致命武器給烏干達。……我們到底是誰?可能基於條件等等決定更多,這是我寫《黑水》的感覺。

    上面用的是一位禪師的話,這裏我再用一基督教經典的話,也是我非常喜歡的一段話,如果有神,神的意思便是:He makes the sun to rise on the good and the evil, and send rain on the just and unjust….  (讓太陽照好惡之人,讓雨在義於不義間落下) (馬太福音登山寶訓)這也是我在寫小說時非常喜歡的一句話:我們不過是敘說、重整,然後很重要的是:我們都在新舊故事之間,我們也都在這故事裏。

    一開始我就講到八卦媒體在臺灣敘述起先以為是殺人那個店老板,把他形容的很八卦,作為小說的作者,與這些八卦有何不同?我們也在探索事情的原委和人心的真相,我自認為這點很重要,所以也想分享給大家,那便是最重要的那個視角不同!

    就是站立的角度不同。八卦的話,站得很高,指指點點,誰殺了人,誰看起來就像殺人犯,誰這次不做下次會做更兇狠的事情……作為小說的作者,因為整天在其中,每一個角色都是我,我就在裏面,因為那應該是完全平等的一個視角,沒有任何的不同,每一個角色都可能是我,當然這也符合我很喜歡的比如《包法利夫人》福樓拜的小說,每一個角色都是作者,在每一個角色身上都能看到作者自己。

    謝謝張鳳提到我寫過的一些人物,不管是孫中山還是宋慶齡、宋美齡或者是鄧麗君,他們可能都是有名的人,或者說是偶像,平常我們都是用仰視的角度去看的人,但小說的作者就沒有那個仰角,看起來他們跟我們都一樣,我們都有強的地方,也都充滿了人性的弱點,如果我們沒有在那裏,是我們境遇的不同,這是我最深切的感覺。

    寫別人,寫社會事件、或者寫所謂的偶像人物,不管你寫的是誰,寫的是你,寫的是我,其中最深的感覺,很像一個我很喜歡的希臘羅馬神話裏的故事,就是假定有一個天平有一個秤,那個秤是用來秤我們每個人的靈魂的,秤量人與人之間的靈魂的不同重量,當然就是要秤量靈魂之間的差異。在那個神話故事裏說,如果有砝碼,砝碼應該是羽毛。我喜歡這個故事,因為大概只有羽毛這麽輕盈、這麽細膩的砝碼,才能夠秤量出人跟人靈魂的差異。我們多麽容易用我們自己的眼光去解釋涵蓋這個世界!

    其實事情真的不是表面上的樣子,這個就是小說並且小說的撰寫會持續下去的原因。也讓我看到自己同時寫小說和小說人物,對我來講,無論是四百年前,那時臺灣還叫大員的時代,是大航海的時代,那時候荷蘭東印度公司最後的總督揆一,寫過他的故事,那個叫《婆娑之島》,不管是四百年前還是近代,不論是哪一個年代,包括我們的父母、我們祖父母,他們的時代都很不容易。

    所以看那時候的人,應該要擺在那個時代的艱難之中,這在寫小說的時候就需要揣摩跟我們不同時代的那個人的心情,我用俄羅斯套娃來比喻,就是大娃娃裏面有小娃娃,小娃娃裏面還有更小的娃娃,就是包括我們怎麽長大的?我們身體裏某個部分,還放著我們爸爸媽媽他成長的經歷,他的童年,他的童年一定比我們的更不容易,同樣的一個一個放下去,就是他那個時代的悲歡,跟我們祖父祖母的那些境遇……就是這樣去看,包括我們自己,對我來講是多了非常多的理解,對他們的時代和他們的不容易。

    前面提到寫作就是手藝,就是時間和耐心,一遍又一遍,就像曼荼羅曼荼羅Mandala,最重要的是寫完之後再重新抹平,在一次與一次的中間,才能看到自己心情的起伏,又怎樣的影響書裏的文字。我後來一本書《袒露的心》的英文名字就叫Heart Mandala,我們真的理解父母嗎?對我父母和他們那個時代的了解,是非常不容易。

    這麽多年寫了這麽多的書,幾年的時間就是一本書,一本一本就這麽寫下去了。為什麽要寫作?對我來講最重要的,也是最滋潤自己的最終就是寫作。就像閱讀一樣,閱讀和寫作都能夠安住自己的一顆心。

    偶爾也有很有趣的事情發生,比如剛剛提到的那部書《黑水》,在電子書出來,實體書還沒有出來之前,我接到一個陌生的訊息,是那位(咖啡店)的店老板寫給我的。在寫作的兩三年的時間裏,我沒有去打擾過任何局內人,那位店老板告訴我:他對受害者和害人者店長都熟識,尤其店長還是他請來的,出了那樣的事,他大吃一驚,後來回頭想,他竟然發現他心裏想的和我書中寫的一摸一樣。所以,後來我的新書發佈會時,他還親自來了,媒體把麥克風遞給他,一定要讓他講話,他說他非常佩服,雖然作者從來沒有跟這些人真正相處過,居然能把書裏的描述與發生的一摸一樣。還有一點他提到的,我覺得很重要,就是因為這個事件,他一直有民事官司,訴訟他沒有好好管好員工,為此讓他賠償,他後來也是賠了三百多萬臺幣等等,他說雖說這個事情讓他非常焦頭爛額,讓他的妻子也非常的困頓,可他從沒有真正地恨那個當事人,即那個殺人的店長,他真正恨的反而是在事件中說三道四的人。

    我要提的就是剛剛講的,作為小說的作者,因為你用心在那裏的每個人都與你心意相合,所以在其中也了解自己,同時,運氣好的話,你也看到其中每個人的心境,而我們又是多麽容易就成了那個七嘴八舌、指手畫腳的局外人,這個是小說作者的不同,重要的是安住自己的一顆心,因為看到小說中的每一個人去,身上都有自己,看到自己也有為惡的可能,我可以殺人,如果當時我也有嫌犯的一些禁欲的話,我也可能被殺,因為我也軟弱,因為我也害怕,因為我也很不喜歡孤獨等等,所以我在該離開的時候沒有離開……所以了解自己,就是安住自己的一顆心。

    然而、然而,驚悚的時刻來了!對我來講那一刻驚悚的時刻是2019年一過,我發現自己成了病人,而且是癌症病人,嚇了我一跳,並且是在半年之間發現了兩個癌症!很受驚,好害怕!要謝謝我之前讀的那些書,當自己的境遇、自己的痛、自己的心碎是前所未有的,覺得除了我沒有人像我這般不行糟糕,就在那個時刻,過去讀過的書都出來了,還有那些放在書架上,雖讀過卻沒有那麽深感悟的書,也都回來了,非常有趣。

    也許是報答,也許是牽連,我寫了一本書《間隙》。我們都那麽喜歡閱讀,也那麽喜歡寫作,可到了我們極限的時候,文字有沒有極限?到了我們困難的時候,文字是否如同之前我們所期待的是個萬用藥?若然,他真的可以外用內服,在急症之時有用!當然也有長效的好處。這是我自己的體驗,他真的有效。

    去年11 月出版的這本書,名字叫《間隙》,英文叫《Gaps》,就是中間突然中斷,對我來講是因為突然罹患了癌症中斷的時候,居然有這麽珍貴的禮物,是很多原先也許忘記了讀過的書回來了,許多原來想不通的事情,那時候了悟,那會兒的理解都非常的快,真的就是一本書牽著一本書到我的跟前,即使第二天早上我就要進手術室,前一天晚上我會要求家人,也是唯一的要求,把家裏那個看書的小燈,拿到病房來,我可以夾在病床上,看著看著就睡著了,醒來就是手術的日子。睡得非常的好。

    每一個艱難的時刻,每一個受折磨的時候,居然都是因為手裏的書讓我走過所謂的困厄。最重要的發現恰恰跟一開始我講到的小說的精神居然若合符節。那若合符節的地方是,事情不是原先想象的那樣,我們常常講病就是苦,然而真的那麽苦嗎?不盡然,最多像天氣,就像有時候,在北美是黑夜,在臺北卻是白晝,就像我不需要說的,我以前念過教會學校,很喜歡一首聖詩,說的是神從來沒有應許天色常藍,主也從來沒有應許人生的路花香常漫,每一個都是非常重要的體驗,而體驗不見得真的不是原先想的那樣。

    那時我承認我原來就是個膽小鬼,連身體檢查都害怕,害怕是一件斗篷,那個斗篷揭開了,才看到真相,真相是什麽呢?就是我年輕時讀書裏的話:我們人生的目的是真的在追求幸福快樂嗎?以前我可能認為是理所當然,這就像被植入進我們頭腦中的觀念,不知何時就進去了。然而,在那個《間隙》當中,突然靈光閃現,反問我:“真的嗎?”不是吧?

    也許人生所應該追求的是自在,是體驗,是在各種情景當中,都能夠若有所悟。就像我也在《間隙》裏用的那個例子,臺灣有一種宗教活動叫搶孤,就是要爬到柱竿子的頂端去拿到獎賞,我們一直在爬那個幸福快樂的竿子,快到頂了,卻忽然想到我們應該爬的是另外一根竿子,幸福快樂這件事情說不定正是無明所繫。這是我在生病的時候,過往的事物跑回來,寫在《間隙》裏面的一種體驗。     

    大家聽說平路生病了,立刻加的詞匯是“好辛苦”“好不幸”或者是“好倒霉”等等,這些詞匯與病的真正體驗是無關的,我們太早把這些意義上是負面的詞匯,加在別人身上或者自己身上,也因此造成了生病的人和健康的人之間的那條隔閡,比如健康的人碰到生病的人,知道他得了什麽病的時候,也許會問:你以前的生活怎樣?你有沒有做一些還好我自己沒有做的事情?那個鴻溝是很大的。       

    在《間隙》裏有一章叫做說與不說,病人要說的時候,可能格外困難。因為說出來自己期望的,跟別人會回答的會很不一樣,當然也生出機會,這是我在生病中感受到的禮物。令我回頭重新看人生中的情緣奇緣,包括我所害怕的和所執念的到底是什麽?我們所害怕的東西,會把他推得好遠好遠,也許我們害怕的就是那個斗篷而已,因為我們從小就把死亡當作禁忌,別的時候可能不會去想,但想通了,可能就一點都不害怕了。至少會像法國哲學家蒙田-蒙恬說的人生中充滿了從沒有發生的不幸,我們在事前的預期,往往才是害怕的本身。  

    像我這麽愚鈍的人,如果不是生病,大概沒有機會讓我想通這麽多,這麽多原來就應該想通的事情,並把這些感悟寫出來,這所謂的禮物不是阿Q,不是因為我現在還算好,便寫得那樣那樣,不是的,是因為我們原先的擔心根本不是實際上的那樣,非常切合我講的寫小說的動機Motor,即小說的所有的精神所在,不是你所想的那樣。

    在《間隙》的書裏,有一章叫自己的提籃,我自己很喜歡:不論有神或者沒有神,我們每個人自己的人生中都有自己的提籃,不多也不少,不輕也不重。閱讀過的一句話,我也很喜歡,我把他放進書裏:不管是一次的紅綠燈,停在那裏讓我們煩悶,或者是一只蚊子突然跑進來……每件事情都是老師,而且是剛剛好的老師。    

    這些都是以前沒有辦法體會到的,現在體會到了,真好!當然,大家也都能夠想到,更珍惜每一刻每一次相處的情緣,像今天有這麽好的機會,跟大家包括我的老朋友們見面,雖然是在雲中見,真好真好!

    當然生病除了珍惜每一個當下每一個間隙之外,對我來講,可能還多加上一句:即使他不在了,也很好,因為知道他曾經存在,美好的事物,美好的東西,像我以前,是一個很有戀物癖的人,很多東西,不管是一個別針,或是自己喜歡的一支筆、一個瓶子,拿著都不忍釋手,好喜歡也好執著,現在就知道:那麽美好的東西存在過就好了,在別人手上,說不定會比在我手少中更適合,這是我自己的體悟。

    最重要的不止那些體悟,還有趣味。譬如,我剛剛講到生死,好像很嚴肅,然而就會讓我想到,而當時在讀卡爾維諾的時候,他說那個叫散文小說的,會寫世界加上我再減去我不知是怎樣的?就是那個加上跟減去之間,想想看蠻有趣的。他本來沒有那些重量,也許事情都因此經營起來。  

    我第二次罹癌的時候,需要做放射治療或者叫電療,要做三十次,每一次去的時候都好有趣,單單看進去的房間叫直線加速,那是我的房間,每次我都會想到太空總署,還有那些“道具”,不是我,是其他的病人要戴的面罩,有的要塑身形……非常像西洋劍比武的道場,聽大家的討論說話,一點都不難過,我覺得還是蠻有趣的。最重要的是使我明白,我這個人原先有非常愚蠢、狹隘的部分,有非常自閉的部分,生病教我的是,用愛這個詞就太泛濫了,最簡單的定義就是慈悲,不會再把任何人趕出心房了。

    以前我去醫院,我會告訴自己眼睛要直視,不要看那些推床上的病人,因為我跟他們是不一樣的;病過一場之後就知道自己也曾經在推床上,而推床上的自己依然還是原來的那個人,以前看過的電影,以前想過的⋯包括各種的太空旅行,都在那個片刻間依然出現,我依舊是原來的那個人!現在再去醫院,任何時候都會覺得旁邊的病友多半比自己辛苦,自己已經辛苦了,倒不如讓別人的辛苦統統給我就好了。也許想法雖沒有什麽實際的作用,但是真的再也不會把任何人趕出自己的心房。這就是我認為的非常珍貴的禮物。

    寫作的人問自己為什麽要寫,為什麽要讀?為什麽這麽多年做這件事情?大概百分之七八十包括我自己都會回答:為了理解自己就寫別人的故事。理解自己一定是理解自己最獨特的部分,理解自己的獨特性。在寫《間隙》和《黑水》他們的心間隙的時候,我更理解到要理解自己的獨特性,終於是為了要忘記自己的獨特性。我提到可愛的一行禪師,他就是可以用大白話來做歌辭賦的人,他是越南人,我前面提到他的那首詩Please call me by my true names. 最後結尾的兩段非常好,他寫道:Please call me by my true names, so I can hear all my cries and laughter at once, so I can see that my joy and pain are one. Please call me by my true names, so I can wake up and the door of my heart could be left open, the door of compassion.如果給compassion做一個等號,我們寫作,我們閱讀,我們了解自己的同時,了解自己的獨特性,同時也覺得渾然一體,就是我們沒有那麽獨特,我們原來與所有人的悲歡在一起。

    我摘錄《間隙》裏的一段話,是我寫了這麽多年,後來人生也經歷這麽多,最大的感觸,與各位分享:回首過去,漫長的寫作生涯,一本書又一本書:《行道天涯》的追溯、《何日君再來》的尋索、《東方之東》的跨界、《婆娑之島》的漂流與放逐、《黑水》的迷茫與困惑,以及最近一本《袒露的心》……無論小說或散文,對於我這個作者,那是雜質漸漸落盡,愈來愈清楚,我已經安於……只為提供一個字的宿命。想象的書架上,一本一本疊上去,若有機會寫出下一本書,想著的總是最高處還有另一本,或許,在象徵意義上,他將更為接近我想要提供的那個字。身為創作者,一年一年寫下去,意義在於提供一個字。

    如同牽出一根線,試圖……將“因陀羅網”上的關連串在一起!提供的只是一個字?但那個字要準確到像根針,準確到……可以在作者身上刺出血來;因之在讀者那端,方能夠勾起同樣的感受。握著書,讀者抽絲剝繭,在閱讀的趣味之餘,同理心才是答案。這麽多年的執著,不斷的堅持,總是希望還會有下一本書,不論是停在哪一本或是停在哪一個時刻,哪怕是寫的倒在書桌上,對我都是歡喜的。感謝這個機緣,讓我說出了心裏最想講的話!謝謝!                   

    平路演講之後,很多聽眾和文友都在問答環節提出很多有趣的問題,平路也一一給予了答復。

    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執行長張鳳首先提了一個問題:平路的演講真是太深刻了,雲淡風輕地談了她一點也不平的路。這麽多年我跟平路是好友,常常思考:你從頭想必是很嘆息的,家國不義!一直無從著力又有著巨大的煎熬,堅此百忍的反思時間,又拆解歷史,你說的那麽輕描淡寫,但是我可以體會得出那種沈重。還可以說你是首創了革命人物的後設小說。我最驚訝又驚喜的是您倆還兼顧著兒女狗狗妞妞的完美教育,他們跨文化,而且能夠傳承衍生你的哲思、你的言行,這個在海外的作家來講是很大的問題,我們的兒女跟孫輩都不再能了解我們這一輩了,包括我們的中文作品。但是貴府兩個卻能夠交錯角色時空……我忍不住要問一問這樣成功的子女教育怎樣做到的?還想問那革命血如花的家族記憶也讓他們知道嗎?一直寫到你沈痛的生命書寫,一定都有點關聯吧?

    接下來我要請出兩位,他們也有問題要問,請平路可以等下一起串起來回答。平路的初中同學也是海外女作協創始會員之一的曾兩任北加華文作協分會長的胡為美也在現場與大家分享憶往和提問:

    張鳳好,平路好,大家好!今天我們真是很高興,因為平路的講題是文字聯繫起來的,而文字聯繫起來的就是今天參加雲會Zoom Meeting裏面的你和我。平路曾經談到她的《黑水》,她說每個人在我的小說中其實都有一個我,我聽了這句話,心裏真是很感動。她引用了我們年輕時都很喜歡的叔本華,他說寫作的人時時要和魔鬼戰鬥,但是,寫作久了,你也會變成魔鬼了嗎?今天我要鼓勵大家看看平路的《黑水》作品。此作給我的感觸就是我仿佛見到上帝的光跟希望的天使。從《黑水》以後,平路的作品裏批判性減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你剛才講到的人文的愛與關懷。你說的好,對我們所有寫作的人來說,文字都是最好的陪伴,也是最好的聯繫。

    我總是難忘初二的時候,你來到衛理女中,與我同班,一起體會住校的生活,一起被老師選中參加作文比賽,並且雙雙得獎,作品被貼在布告欄上,我偷偷地去看了你的作品,題目我已經忘記了,我無法忘記的是心裏的震驚和共鳴,為什麽呢?因為在我們都是十三四歲的青春期,你的文章利用到的許多字眼卻是非常的冷僻艱深,是我們平時想都沒有想到的,老師都沒有教過的,但是你是多麽的奇妙,就那樣串起了整篇文章,讓我感覺到,哇!真的就如你今天所說的:文字是一種手藝。那麽小的你難道及體會到這點了嗎?所以我今天想問你:在你最初萌芽的文字緣,你究竟是受到什麽樣的刺激跟啟發?你又是在什麽樣的環境裏?或是哪幾本書?或是哪些師長?或是哪些思考?哪幾句話?影響到你寫作時的遣詞造句。謝謝你。

    平路答:孩子們要做什麽開心的事,我一直就是他們的拉拉隊,他們做什麽,只要開心就好。我的兩個孩子,現在一個在美國西雅圖,一個在臺灣。對我來講意義重大的,不論孩子與父母前世怎樣,在這個世界上互為師徒。他們教我的比我教他們的更多。例如說我要去做手術的時候,就在手術床即將被推進手術室的那一刻,我的兒子對我說:媽媽,好好體驗。他沒有講沒事的,也沒有說等下見等。我馬上就要進去被麻醉了,當時我也是聽了他的話,覺得是一個很好的體驗。手術之後問我的兒子,那一刻為什麽會跟媽媽那麽說,兒子回答:媽媽,這是你教我的。我可能也沒有那樣教他,可他教我的一直是比我教他的多得多。

    在美國西雅圖的女兒對我來講更是最大的支撐,每次回診要寫回診的理由,我都是寫要與女兒分享我的狀況,即使是在疫情期,她身處美國,卻對我的身體狀況非常的清楚。這是講近期的一對兒女。感謝這一生的緣分有這樣的一對子女,他們是我最好的朋友,比任何人都了解的更深刻。在我人生遇到非常難處理的事情時,包括我父親、母親的過世的時候,也一直都是他們給我很大的支持。

    之所以那麽喜歡文字,非做這件事不可⋯從認識為美的時候說,那時的我就是一個很寂寞的小孩,沒有人可以理解一個孤單孩子的心聲,只有從書裏⋯前面有提到準確,就是準確對寫作這個手藝來講,當你準確地寫出心裏感覺的時候,才能帶動或者牽連文字聯繫起來的對方。很多年前在臺北看過一齣戲,舞臺上是深夜的臺北街道,空空的街道上,只有幾個修路的工人,他們聽到路的下面有聲音,好像是摩斯密碼的吭吭的響聲,就找來懂摩斯密碼的人,解出來,果然真的地底下有人,解出來的摩斯密碼只有簡單的幾個字:有人聽到嗎?寫作者也有點類似這樣,你不知道那根連線,有多遠有多深?或者隔著悠遠的年代,可是有人聽到,有人聽到嗎?那種若有若無的聯繫,就是你跟讀者和也許是遙遠的時空的那個部分的相連,靠的就是剛剛講到的那個詞“準確”。

    我曾經是個寂寞的小孩,在我寂寞的時候,那個千年的線,曾經把我從地底下那個洞穴裏一點一點地提出來,拉出來,讓我覺得這個世界,原來可以這麽有趣,給我溫暖,覺得被理解。我的志願,可能永遠也做不到,就是想象中書架頂上一層一層疊上去。最上面可能還有一本書寫不出來,也許永遠也寫不出來,但是想著他就會安於心。這就是宿命,也許有機會,或者可以提供那麽一個字的意義,那我就繼續寫,盡量準確,也許有機會在另外一個時空,有人聽見,有人聽見嗎?有或沒有?都是最好的樣子,都已經是我最喜歡的樣子了。  

文字就是聯繫,如同我讀的一本英文小說開頭的兩個字:Only Connect。只要聯繫起來,就是文字的意義,也是今天大家給我這個機會來分享的主題。

    耶魯大學名師蘇煒說:我也算是一個大陸背景的朋友,我來說說我的感慨。平路可能沒想到,我早年是一個土記者,很會筆錄,我今天把平路的講話也都筆錄了下來,你講到假如有一個天平,來秤人與人之間靈魂的差異,這個砝碼只有羽毛那麽輕。你最後的那本書《間隙》,似乎也是很輕的一個字,但是我一邊筆錄,我的心情一邊很沈重,我覺得份量很重,有幾個我劃了線的重點,比如說你講到:一個人最珍貴的禮物是理解自己的獨特性,最終是忘記自己的獨特性,這一點對我來說真是如黃鐘大呂般的震動。還有好幾個很好的點,比如你說,文字用一個字,你使用了一個比喻,說就像用一根針,在你皮膚上刺出血來,你今天的講話真的就像個針字,在我的心上刺出了血。這是我真實的感受。

    聽眾繼續提問及解答:由王志榮先擔綱主持,也首先提問1:你當年為什麽離開華府?如果留在華府,會有什麽完全不一樣的地方?

平路答: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問題。我的第一篇小說,也是我得的第一個獎,小說叫《玉米田之死》,寫的是個在華府上班的人,在玉米田裏死了,還有一位記者,就去探索死因。大概是這樣的一個故事,然而現在回頭看,小說當中也有有關未來的預言,我當時寫的時候,正在華府公司做統計的工作,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我會去做媒體記者,那個離我很遠,我正在好好地爬公司的階梯,那時是八十年代,剛好非常提拔少數族裔的女性,所以我職場順利,看起來應該可以一步一步往上爬, 後來寫了《玉米田之死》,自己太喜歡寫作了,告訴老板我要走了,先告訴老板要改做Part time半職,經此大家都明白,也是告訴老板,我再也沒有任何工作上的野心了,半職後就有了一半的時間去圖書館看書寫字,後來幹脆就辭工了。但為了謀生,就為當時的中國時報寫評論,同時也做他們的特派員,所以就做了《玉米田之死》裏的采訪記者的工作,做了大概十年的功夫,覺得自己心裏想的是跟文字相關的母土,就好像一條船往外面行,要看到陸地的邊緣,無論是島嶼像臺灣,還是大陸,心就是安的,越來越覺得我還是需要回到跟文字更有關聯的地方去。

    我很喜歡華府DC,到現在還是,真的那時英文比現在好很多,所以一直是此消彼長,當我英文好的時候,好像中文就沒有那麽強,後來到《中時晚報》做副刊主任,我就從DC回到了臺灣。人生不可能同時踏入兩條河流,所以我很難回述說如果我一直留在DC,會怎樣?我現在踏入的這條河流,就是我在1993年我離開美國回到臺灣,後來又在香港工作了七年,做光華新聞文化中心(主任)的工作,現在又回到臺灣。在這條河流裏我回頭看,對我來講沒有一天後悔過,不後悔的理由當然也是我不可能同時踏入另外一條河流。2010年,我回到DC住了兩年,那時更覺得DC實在太好了,實在是一個我全心喜歡的城市,還有在那裏的朋友們,但是畢竟文字牽連起來的緣分,對我這樣一個人來講,臺灣還是最適合的。所以又回到臺灣。但是,每年三四月間,DC真是無處不飛花,臺灣再美,可是以花來講,沒有地方比華盛頓DC在我心裏更美麗了。

    提問2:最近才看到你的家庭,你的先生是所謂的蛋黃王子,還是一位很成功的理工男,他也寫了一本書,我看到這個有些感觸,因為我自己也是理工男……也是最近十年才開始寫作,是下班以後才寫作,你對我們這種,有沒有什麽特別不一樣的建議?要辭工嗎?我也快退休了。

    平路答:最近應該是對你來講,最好的年代。我先生他寫的題目就叫《第三人生太好玩》。好玩,就是第三人生退休後的人才好玩。至於是否要放棄目前的工作等等?對我來講,我回頭看那個決定好像很困難也很簡單。很像多年以前德國的作家的里爾克寫給青年詩人的信,可那個準則依然非常準確。他說當你非寫不可,讓你非要花那麽長的時間要寫,因為你自己聽到心裏的聲音是:非那樣不可,是做任何事情都沒有這件事情來得重要,來得快樂,那麽,就去做吧!其他的事情用英文來講就是Ball fall on the right place。    

    Writer, 中文叫作家,其實英文比較準確,就是寫字的人。寫字每個人都會,我會的也不是特別,但是我非得這樣做不可,我是跟著寫字,然後遷徙、工作的轉變,不過,都是為了要讓寫作這件事變得更順利,變得更合乎我自己希望的方式,也是我剛剛講的宿命吧,就像那個花豹,牠身上有一朵一朵的梅花,不知道為什麽,毫無道理可言,可能在別人看來也毫無意義,但也許有一天夢中想到是對的,就為了某一個字的位置,沒辦法,就是遇到了就對了。

   提問3:請問平路女士在寫作以外現在的興趣愛好是什麽?

    平路答:我的太陽星座是雙子座,所以興趣多多。還好我的月亮星座是處女座,所以可以好好的管束一下雙子座。現在我最新的最愛是Boxing。我現在非常喜歡打泰拳,有時去健身中心打泰拳,很開心。幾乎所有好玩的事情,都非常喜歡。每個星期都會看兩場電影,很多年了,我也喜歡爬山,運動爬山都是我的嗜好,最最喜歡的一直都是每天看小說! 

    提問 4:很喜歡《行道天涯》,您寫國父孫中山與國母宋慶齡有不少我們不知道的史料,也包括他們的情事,拆解我們對偉人的想象回歸為常人,您在寫這本書的過程中最大的挑戰是什麽?

    平路答:真是好問題!最大的挑戰就是在那五六年中,我所有的心力和時間和生活都圍繞著他們兩個人:宋慶齡和孫中山。他們真的是我的,而且那段時間包括出書之後,依然一直有這樣的信心說裏面沒有一個地方違反真正的事實史實。另外一個方面,我覺得我才是剛剛講的那個經過遙遠的時空最了解他們的人,這就是寫作者的某種自信。五六年時間寫完之後,我捨不得離開,那個世界太好了,那麽單純,他們是我的主人公,我真的要離開他們去外面那個喧囂的世界嗎?有點難,用一個形容詞“產後憂鬱”Baby blue,孕育完一個孩子之後的情緒,有點辛苦。因為很想他們,那大概是作者跟主人翁之間纏繞在一起的情感。我寫作的每一個人物身上,都有我自認為盡一切可能歸檔時的情境,以及對他們的心情最深的理解。所以最大的挑戰是離開,這也是我前面講的如果沒有寫作,我現在一定是個難相處一百倍的人,因為寫作,其他的事情便變得沒有那麽重要,我自己跟自己相處也很快樂,跟別人相處也是相對講容易了。 

    提問 5:您最喜歡的書和你讀了很多小說最喜歡的作者是誰?如果喜歡的話,可否推薦一本他的書?

    平路答:我很喜歡好多書,但立刻跳出來腦海的是加拿大的女作家Margaret Atwood,推薦她的一本書《盲眼刺客》,這本書大概但凡喜歡文字的人,都會從中得到樂趣。還有很多很多,每一本書都帶給我們不同的趣味在不同的時間點。 

    提問 6:1998年你曾來DC演講,印象深刻,我(龔則韞)還保留了你的報導和照片,美女。那時你演講說文學是一個讀者和作者在磨合和交換靈魂的過程,還有你說寫字是與自己講話的一個過程,聽到自己心裏的聲音……23年過去了,你今天給我的印象與23年前的有天壤之別,今天我感覺如今已經是很想知道人生的真相,很想知道某一個事情裏面真正的發展是什麽?一個字的意義是什麽?從一件事情看到另一件事情……這個演變的過程,變化非常大。我想你生過病也治療好了,你剛才也講到不管那本書停在哪裏,你都是非常滿意也很快樂。你是不是不再追求你跟讀者之間那個剎那的靈魂的交換了?你更大的追求反而是放空自己?或者說去了解所有的真相:大自然的真相、人的真相、讀者的真相?是不是這樣?   

    平路答:非常棒的問題,永遠問題都比答案更聰明。當然還是⋯為什麽要準確的在讀者的那一端寫來,或者是有人聽見嗎?摩斯電碼有解碼,當然就是那個瞬間絕對還是交換靈魂。你講得非常對,我想說更想知道的可能不是真相,而是源於因緣和合的,就算是交換靈魂的那一剎那,也一直是在若有所悟之間的,不是實線而是一條虛線,當作者用最大的可能寫出最準確的字的時候,某一個點,我們身上都有很多點⋯就看你按到哪一個點,到底會按到哪個點,你看的是這一句,我看的可能是那一頁,這必然是跟讀者本身的心境、緣遇和當下的感覺是相關的。

    就像我剛剛講我是隱秘的,有時在看電影的時候,某一個鏡頭突然讓我好像被電到 ⋯交換靈魂。但那個鏡頭不一定是那個導演刻意放的,而是就在那裏,為什麽讓我覺得被電到了呢?一定是因為我自己的某種心情跟他剛好相合。這個時候就交換了靈魂,但是他是虛線,是若有所悟。作者的偏執,就是讓自己寫出自己的心聲,盡量準確,真正貼近我們心裏想說的話。在讀者的那一端會怎麽樣呢?那是最有想象力的,就是相信我們在一起,相信有人聽得見?這個問號是最大的可能。寫小說如果有一個精神,會是什麽?我剛剛說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更簡單地講,其實就是那個問號。就是:他聽見了,他真的聽見了嗎?他聽見的必然是他心裏的聲音。作者只是做了那個聯繫,因為那麽深刻又那麽真切,所以在讀者的那一端就啪啪啪打開了很多抽屜:讀者的過去。如果跟你的問題相合的話,怎麽樣都是我喜歡的樣子。有人讀到嗎?有,很好;沒有,說不定一樣好。這就是我現在的心情。至於真相,就像剝洋蔥,也許洋蔥的裏面是空的,一層層地剝開,那個過程中有最多的你可以稱之為真相的東西。那一瓣一瓣打開的過程更重要,可能比真相更有趣。

    提問 7:有位日本的朋友非常想知道平路老師13歲時就立志當作家了嗎?

    平路答:沒有。我真的不是文青,一直到28歲,我才寫算是我的第一篇小說《玉米田之死》。在之前,我都已經覺得我應該會做數理統計做下去,我的家庭可能也不讓我有這樣的幻想。當時那個年代,也是一定要讀經世致用之學,統計勉強可以算作一種,所以之前我沒有做過作家夢。   

    提問 8:在您的新書裏提到人生好比是一段段大大小小間隙組合而成,您鼓勵讀者好好的體驗每一個間隙,您罹患癌症就醫的這個經歷,你看成是一個間隙,也是人生的一個禮物。我想問一個比較跟時事有一些結合的問題,去年爆發的新冠疫情,對很多人來說也是一個間隙,跟你罹患癌症的這個經驗相比的話,也許沖擊沒有那麽大,可對世界上每一個地區很多人來講,這是一個蠻切身的問題,這個間隙是否有帶給你特別的體驗和感悟?

    平路答:當然有。先謝謝各位這麽晚了還在這裏。這個間隙帶來的禮物如同我在《間隙》那本書上說的可不少,在座的很多人可能跟我一樣,對於雲端Zoom都是一個很陌生的科技,很多時候也讓我們更體會到在一起相聚的不容易,無論透過哪一種方式,下一個間隙會是怎麽樣?這部分本身就是一個很美好的禮物。剛剛有講到生死,因為新冠⋯死亡就像一個靠近的陰影,美國死亡的人數比幾次戰爭都要多,死亡放在旁邊,也是好事。

    書裏提到那個不丹人,不丹這個國家的人民,據說每天都會把死亡拿出來想一遍。想到死亡的時候,不會讓他們覺得沈悶、泄氣或者沮喪,反而一些調查說不丹是全世界最快樂的人民,不管你信或不信。這驗證了當死亡很靠近,可能並不會如我們原先想的好像帶來那麽多的不安,反而有機會,讓自己重新整理,用這個間隙,用這個當下的珍貴性,連接起在別的地方、別的時候、別的情境下不可能得到的感覺和了悟。

    這是很重要的禮物!我們也會特別感謝,即使隔著海洋和時空,卻可以在這裏相聚。謝謝張鳳,讓我們隔了很遠,因為文字,因為多年來的交情,感覺非常非常的靠近,與老朋友新朋友相聚這裏,在新冠世紀疫情作為背景之下的在一起,就更加的難能可貴!(海雲整理 張鳳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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