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美族移民文學獎(散文)

(佳作) 大眼睛 /杜杜

*評審趙淑敏:題目極好,也算是巧筆。
母親用理性的態度和女兒各自安家,彼此都有獨立自在的生活空間。但孩子的牽掛無可避免,於是媽媽的住所多了一隻「監看」的大眼睛—–攝像頭。此後老人家時時在女兒眼目下活動,多獲幾分安心。
疫禍當頭,聖誕前夕,到媽媽門前隔著口罩送上大餐和禮物,然後卻只能隔距六呎之外,與母相望,張臂做姿,不敢一抱‥‥場景令也為女兒者不禁淚下。
*評審王渝:生動展現現代老年人自得其樂的疫情生活。
*評審周勻之: 母女連心,母親堅強。

      我給母親家裡裝了一個攝像頭,與我手機相連,在手機上看她,彷彿現場直播。我叫它“大眼睛” 。手機上除了可以控制大眼睛360度旋轉,我還能在大眼睛裡隨時開口,噓寒問暖。眼睛裡長著嘴,托了高科技的福。缺點是我說話時母親只能聞我聲,不能見我影。但這小小的科技殘疾,不妨礙我對母親隨時隨刻噓寒問暖地發動嘮叨戰。

      為了保護她的隱私,大眼睛安在她臥室之外的活動空間,臥室裡的她,我是看不到的。母親有個習慣,早晨起床後,床鋪整理乾淨,便不再上床。午覺在沙發上睡。她的床只在夜裡與她身體發生接觸。這樣的嚴謹作風,從我這一代已經嚴重荒疏,更不要說我的下一代。歪歪斜斜躺在床上看書、玩兒手機甚至捧著筆記型電腦工作,對於我和孩子,都是常態,在母親眼裡,那是一定要批判的:“站無站相,坐無坐相!幹什麼不像幹什麼的樣子!床是用來睡覺的,不是用來培養懶骨頭的。”

      母親83了,單獨住公寓。我住在20分鐘車程之外,相思之苦20分鐘即可歸零,缺鹽少油了,方向盤一轉,送了過去,見面彷彿鄰居敲門。媽媽很獨立,能自己解決的,決不開口,很少缺鹽少油,我便少有機會實踐靈機一動的敲門之便。米、油、牛奶這些沉重的東西,我總是替她買好,零碎菜蔬,她溜溜達達散著步便買了。

      疫情開始後,我不再讓母親出門逛商店,老年人患病的高風險率令屋外的世界險象環生。我要上班見人,時常外出,減少與母親見面是降低感染的良策,那20分鐘便利的常來常往只能暫時擱淺。我每週給母親送去衣食所需,放在門口,2米外戴著口罩和她念叨幾句家長裡短,不給病毒接觸她的機會。

      這樣的日子竟然超出了我們的想像,修路一樣綿延著從2020年3月修到了年底,道阻且長。這期間,大眼睛漸漸顯示出它的巨大威力,相思之苦全靠每天打開攝像頭尋找零距離來緩解。比起微信聊天,大眼睛的隨意性是單方向的,我不必顧慮母親是否線上接聽,任何時候,想老媽了,指頭一動,老媽就在眼前。

      “媽,你在做什麼飯呢?”

      “我在做無油少鹽健康飯,雞肉、蘑菇、白菜,就著我剛蒸的五穀雜面饅頭。”

      “媽,你怎麼還不睡午覺?”

      “我這幅雪景畫馬上收尾,顏色會乾的,畫完再睡。” 

      “媽,你怎麼把電腦位置換了?”

      “這個角度螢幕不反光,看股票圖像分析舒服多了。”

      “媽,你牛奶還有嗎?我一會兒去商店,給我列個你需要的購買單。”

      “什麼東西都不缺,不要亂買。東西太多了,人老了,吃不了都是負擔。青啊,你要學會勤儉持家,不買不必要的東西。多餘的東西又浪費又不環保。”

      “都聽到了,媽,您都說了五十遍了!”

      “媽,今天天好,到樓外走幾步去吧,曬曬太陽。”

      “正準備去走呢,天太藍了,不出去走走,對不起這麼乾淨的天空。”

      “媽,明早我去接你驗血,你別吃飯,要空腹,別忘了。”

      “哎呦,虧了你提醒,差點兒忘了這茬兒。人老了,老忘事兒。”

      “媽,我一會兒過去給你送東西,你別出門。”

      “我今天不出門走路了,學期末了,我們ESL英語班有個Zoom線上聚會。”

      大眼睛一天至少三次睜眼,好像和吃飯睡覺綁在一起的固定程式,變成了一部分的我。晨光乍現,我看母親是否起床,中日高照,我看母親是否在煮飯吃,晚上睡前,我看她臥室燈光是否熄滅。日子因為大眼睛的存在,變得內容豐滿。

      母親一生行醫,一把手術刀救人無數,性格堅強,獨立自主。出國後母親與我同住了不久,就不耐煩人多事雜,商量著買了這間地理位置極佳的公寓。母親身體康健,生活自理能力良好,即便在人生地不熟、語言又不通的異國他鄉,也很快就學會了獨當一面,八十歲的人倒比十八歲的人適應能力還強。全家歡喜。

      其實,母親獨居的自由也在同時給了我自由。我不必在賴床時聽母親責怪我懶惰,不必買了東西聽母親教誨應當節儉,不必在和朋友聚會拖延回家時找藉口讓母親放心。孩子打遊戲,也不必擔心母親批評年輕一代不務正業。歪在床上看書時,不必勞煩老母多費口舌,操心下一代的行為舉止有失嚴謹。

      有時我會感覺尷尬,面對國內親友的詢問,似乎讓老母單獨住在外面是一種不孝。只有我和老媽心知肚明,這種兩代人相互依存又相互獨立的居住狀態,給了我們母女彼此帶來舒適的平安和自在。母親說:“在中國時,真的沒想過人活著需要自我空間這檔子事兒。現在,我這老腦筋有了這個新觀念,凡事獨立,就總覺得自己又年輕又強大。”

      母親很忙,有一套固定且嚴格的作息時間表,學英語,畫國畫,看股市曲線圖,炒作股票。生命不息工作不止,是母親的真實寫照,她自己笑談這是:“活著幹,死了算!” 於是,我在大眼睛裡講話時,她常說:“我忙著呢,沒事兒就不聊天了。”

      於是,大眼睛睜眼時,我並不總是開口煩她。只要固定時間看到她固定的身影停在電腦前、畫桌前、灶台前,我心上的嘴巴便咧開來笑。我的心上是長著一張會笑的嘴的,這張嘴專門為母親而笑。媽媽,不求富貴榮華,不求大喜大樂,我只要你這樣過著每一個平常的一天。您的平安,就能成就我的滿足。

      有時候,我會讓大眼睛睜著一兩小時,我在手機上,悄悄陪著她。看她伸懶腰,看她撓頭皮,看她滿頭銀髮坐在電腦前,臨考大學生一樣地專注地學習。我變成了一個面對面的隱形人,用我的目光撫摸她、擁抱她,心裡淌著一條柔軟的河。更多時候,大眼睛開著,她畫她的畫,我看我的書,偶爾一兩句應答,全似漫不經心。朝朝暮暮,人這輩子,多少情愫,就在這漫不經心之中真實得像一坐堤壩,關著一個情感水庫,平時微波不興,卻可隨時開閘放水,掀起巨浪。

      大眼睛偶爾會失靈,或因偶爾網路連接不順,或在她打掃衛生時拔掉了電源線忘了插回去。大眼睛不能睜眼,我的心就瞎了,這是萬萬不成的。心急火燎的我會發微信、打她手機提醒她趕緊連上大眼睛。有一次,微信和手機都聯繫不上,一個小時在煎熬中過去,大眼睛仍不肯睜眼,恐懼攥住了我,時不我待,我沖進車裡。那20分鐘的路程15分鐘就完成了,我慶倖沒碰上警員在路邊查驗車速。開門進屋,母親在沙發上睡著了,手機沒電了,微信和電話都沒收到,大眼睛果然是電源線忘了插回去。

      “媽,你可再不能讓大眼睛瞎了眼,我急死,你不心痛?”

      “你著什麼急?專門跑來幹什麼?我不是好好的?”

      母親疼我,那以後,大眼睛再也沒瞎過。

      往年聖誕,我總是把母親接來住到新年之後,三代同堂,闔家團圓。聖誕除夕一起去教會崇拜,聖歌響起,燭光搖曳,母親的眼裡總會淚光閃閃。回家的路上,一路時停時走,家家戶戶色彩斑斕的聖誕彩燈爭奇鬥豔,母親一路讚歎,興奮得孩子一樣指指點點。半夜到了,三代人圍著花團錦簇的聖誕樹拆禮物,笑聲會響到淩晨,母親也不催促我們早睡,笑眯眯地變成了彌勒佛。新年一過,母親就著急回公寓,笑著抱怨:“這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一點兒都不好!我會被慣成殘廢的,趕緊送我回去。” 

      今年聖誕,疫情反彈,全省一天的感染數字達到兩千多例。我的孩子都從疫情高危區回家來,我在家裡分出兩個隔離區。接母親來過節的計畫斟酌再三,被全票否決。我們兩代危險人物,如果不小心把這個老一代染上Covid19,不是鬧著玩兒的。

      我在大眼睛裡陪母親說話,“媽,我怕你過節孤單。”

      “什麼節不節的,我一輩子幹幹幹,過節就是我的打掃衛生勞動日。現在這麼舒服,天天都比我過去的節日更像過節。我忙著呢,一幅冰雪畫,畫了三天還沒畫好,哪裡有時間孤單?再說了,耶誕節我也不懂,你們熱鬧你們的,老年人過著一成不變的平常日子,最妥帖。我可不想死,還有好多理想沒有實現呢。去你哪兒過節,不是瞎折騰?”

      聖誕除夕,我從飯店訂了聖誕大餐給母親送去,在她門口隔著口罩遞上聖誕禮物,很想抱她一抱,不敢,兩米之外張開雙臂,做了一個大大的手勢。出了大門,我站在銀白的世界裡,眼淚就淌了下來。

      聖誕那天,全家擠著在大眼睛裡著祝母親聖誕快樂。她竟然在一個老人華僑協會組織的Zoom上看表演,樂滋滋地說: “除了你,我還有組織呢。剛才,老王用上海話念了一份菜單,樂死人,呵呵!”

      寫這篇文章時,大眼睛睜著眼,我說:“媽,馬上新年了,您有什麼新年願望?”

      “讓我想想,就許願多活下一年吧,我可不想這麼早去見你田阿姨!”田阿姨曾是媽媽英文班的好朋友,今年六月份因新冠病毒在老人院過世了。

      大眼睛裡,母親鋪開宣紙,調墨,她在開始繪一幅新畫。

      “媽,你畫什麼?”

      “石頭縫裡長出的蘭草。”母親凝著神,手腕一抖一挑,一跟細長壯碩的蘭葉從石縫裡挺拔而出,和她的生命一樣,倔強,脫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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