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哈金《落地》 /邱辛曄 ;哈金與《等待》 /梓櫻
落地在花旗,無聲亦有聲—讀哈金短篇小說集 /邱辛曄
華裔美國作家哈金寫過長篇小說、短篇小說和詩歌。作為一個名作家,在美國文學界立足,哈金的文學才能和貢獻並不在於他是一個「外國人」,雖然論者常常將他和康拉德或者納博科夫相比較。另外一方面,由於哈金作品的內容離不開他熟悉的中國人和美國的華人,我們也有一點理由,對於哈金的作品予以特別的關注。
哈金的作品都有中文版本面世。 2009年,哈金的又一部短篇小說集A Good Fall由藍燈出版社推出,其中的短篇大多已在各種文學雜誌上發表過。也有入選幾種年度最佳小說者。值得我們注意的是,這部小說集的中文版同時由台灣時報出版,並一改往例,是由哈金本人親自翻譯為中文的。僅僅是這一點,就足可令華人讀者驚喜了。哈金在中文版「落地」中寫了一個短短的序言,除了告訴中文讀者,創作這些短篇的初衷和緣起,也涉及到自己寫作和定位等,信息的含量很高。
我們先說說包括在集子中的短篇。 「落地」收了12個短篇,短的如「互聯網之災」,才五頁,最長的「櫻花樹後的房子」是二十六頁。其餘的都在十多頁,中英文頁數基本一致。從英文文字看,其風格保持了哈金創作一貫有的簡練、清晰,並不以花哨裝點,一如在短篇「選擇」中,給高中生補課的老師戴維立下的好文章的標準:「 下筆簡練直接,確保每句話都為全篇添色,把每一個無意的重複看作是缺點」。 「落地」中的短篇都是寫中國移民的生活,這也是哈金從前幾個短篇集子的特色:十來個短篇最初發表於不同的時間,各自獨立,毫無內在關聯。但由於主題的相關,它們在總體上是一致的,形成了一個不僅風格和諧,主題也接近的文學作品。各個短篇正如一部交響樂的各個樂章。這裡,哈金短篇的主角,有作曲家、英語教授、研究生、房地產中介人、訪美學者,也有依親的老人、家庭護理、臨時夫妻、妓女、衣廠工人和僧人。讀了這些以華人和華裔移民為主角的短篇,我們更懂哈金的長篇小說「自由生活」:這位華裔美國小說家雖然只是在這部長篇裡,才第一次寫不是「從前的生活」,但他關注美國華人已經很久了。也可以毫無保留地說,哈金對於各個階層的華人移民是充滿感情的、有相當了解的。
哈金在序言中說,那樣的想法和旋律長期在腦子裡,但一直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地點,讓各個不相關的短篇落腳。 2005年初,他因「世界日報」的邀請,到紐約的新中國城法拉盛演講,一下子便找到了所有短篇故事發生的場所:「那是我第一次去法拉盛,見到熙攘的街道和大量的華人移民。他們大多來自大陸和台灣,在這裡落地,開始新的生活。繁雜的街景讓我十分感動,我想許多美國城鎮有的就是這樣開始的,於是我決定將所有的故事安置在法拉盛。」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哈金。他談話的主題是關於「偉大的美國作家」,「自由生活」還沒有誕生。回過頭看, 顯然,哈金的考慮和視野是一個出色的美國作家所有的特質:他看到繁雜的法拉盛,在了解其細節之前,就敏銳和直覺地知道,這個新中國城的真實生活,就是他的小說的人物的真實環境;他也更看到了較遠的一層,即早期美國移民開始時候的生活景象,今天,在華人移民的故事裡延續。可以說,「自由生活」表達的精華,在這些短篇裡也將展現:追求自由生活的意志和勇氣。
現在我們介紹這個集子中的幾個短篇。
戴維(故事中的第一人稱「我」)正在做碩士畢業論文。夏天,他需要另找工作掙足秋季的費用。他去應徵一份家教的工。主人是個剛剛失去了丈夫的閔太太,獨立經營先生留下的小型出版社。戴維為她的女兒補習各門功課,從數學到英語寫作。閔太太答應先夫,要把女兒送進一所常春藤大學。戴維溫文爾雅,通達人情,為這一點寂寞的家帶來了溫暖和陽剛的氣氛。母女倆都盼望他來上課,而戴維在中年的閔太太和她的家裡,感受到家庭的溫馨,因為他的父親逼他修醫科,而他卻喜歡「沒有用的」歷史。故事寫的就是平常的事情:補課、漸漸地在閔太太家用餐,過生日、幫助她家裡的一點男人用得上的事情,如修車和偶爾負重之類的活。終於,閔太太和戴維愛上了,彼此渴望。偏偏十七歲的女兒薩米也不是小孩子了,一廂情願地愛上了家庭老師。但真相是隱藏不了的,戴維面對一對母女,進一步的介入和繼續,只會傷害三個人的感情。他面對選擇,其實也是被選擇。 「選擇」就是這個短篇的題目。但女兒薩米放棄了康奈爾,選擇皇后學院以陪伴在母親身邊時,閔太太明白,中國人的親情和家庭的傳統即使在薩米這樣的ABC孩子身上,也還保留著。為了不傷害母女之間的感情,閔太太不得不做出選擇,放棄愛情,離開戴維。像這樣的故事,不是美國固有文化里的東西,既不會有一個美國婦人會為了孩子而捨棄愛情,更不會有美國孩子為了媽媽而選擇離家近一些。然而,這些在中國傳統裡,就變得容易理解了。就像戴維想要一個溫暖的家一樣,閔太太和薩米的選擇也是基於同樣的目的。一旦外人的介入,由於兩人同時愛上戴維的事實而變得無法調和的時候,只有選擇家庭。
哈金本人是一個讀書人,自然對於教授、學者在美國的經歷有深刻的了解。 「選擇」中的戴維是一個研究生,真正的主角是美麗而理性的閔太太。但哈金還是把教授推到了台前。 「恥辱」的主角就是這麼一位。八十年代末,「我」趁暑假到法拉盛打工,接到母校南京大學的美國學專家孟教授的電話,在總領館見面。大樓進不去,只好在 一家車廂式飯館,一邊吃意大利通心粉,一邊閒談。令「我」吃驚的是,孟教授對於「我」每小時5.40的薪水頗為羨慕:「你比我在國內多掙二十倍。不出幾年你就會富得流油」。十天半月後,孟教授突然告訴「我」,他決定留下來。以孟教授的身份,這意味著脫離組織的「叛逃」。 「我」只好先安排老師躲藏,後為老師找到一份餐館洗碗打雜的活。孟教授被苦難的生活磨練得十分堅強,圓眼睛光焰灼灼,頭腦靈活。有一次為老闆解圍,被捅到了報紙上,結果,組織上找來了,孟教授連夜逃出紐約,投奔密西西比的朋友。師生分手後,孟教授再無音訊。而「我」受到這個意外事件的激盪,在孟教授離開紐約的那天,坐下來動筆寫第一部英語小說。哈金並沒有寫孟教授滯留不歸的是非,而是用小事畫龍點睛式地刻畫了一位知名學者的進退。孟教授在國內的名聲主要是翻譯了一部傑克倫敦的小說集,但學術荒廢多年,在看望哥大同行時,見面禮竟然是一副精緻的麻將牌。在匆忙出走外州前,留給「我」的是一包國內海明威研究的剪報,以為有價值翻譯成英語。但他選擇在美國生活時,就毫無書生氣,果斷決然,令人想到知識分子在挨整多年後,是如何地實際和世俗。相對來說,學者的尊嚴,卻低落到撿不起的地步。哈金的這個短篇題目是「恥辱」。讀完這篇小說,我想,真正和這個題目相符合的,絕不是孟教授這麼一個個人。那麼,恥辱者何?
緊接著「恥辱」的,是短篇「英語教授」。最近的一個統計說,美國所授予的博士學位,現在有七分之一是給了中國留學生。這些博士,大部分留在了美國,也有許多做了教授。從上個世紀80年代起,知識階層的華人移民的比例越來越高,其中不乏大學教授。這些人和「打工族」移民自然有不同之處,卻也非那麼容易和必然地融入美國「主流」。哈金這裡講的是一個極為簡單的故事:唐陸生做了七年助教,終於交上了評審終身教授的材料。做了教授這一行,最大的目標就是拿一個終身教職,捧上鐵飯碗。其中甘苦,不足為外人道也。最難的是發表論文、出版專著。陸生總算什麼都不缺了。可是,他突然注意到,他那文字「幹□明了」的長篇報告的結尾,用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短語: Respectly yours 。遍查詞典,找不到這種說法。作為一個英語教授,居然犯了這種錯誤,而且是在紙上,在他的送審終身教授的報告上!故事的主要部分是寫唐教授失魂落魄、惶恐不安,擔心他的教職,他在華人社區的名聲。他只好想退路,乾脆辭了教職,去賣百科全書吧。他也多麼嚮往寺廟的寧靜。什麼活法不是活呢?唐教授就這樣在哈金的字裡行間折騰。學期快結束了,唐教授受到了系主任的來信,恭喜他晉升為副教授並附帶終身教職。驚喜之下,陸生大笑起來,唱起了心底最深處的歌:「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成了美國的范進。也許英語讀者看完了,不過覺得陸生好笑,頗堪憐憫,但中文讀者首先想到的就是吳敬梓筆下因中舉而發瘋的范進。不過,范進的瘋是因為書中自有黃金屋、顏中玉的信念,而陸生被終身教職折騰,卻是為了一份穩定的工作,荒唐的背後還是表面上有頭有臉的知識移民的一把辛酸淚。哈金沒有暗示這個故事發生的年代。也許也不必要。因為華人移民戴博士帽的越多,這樣的故事總會上演。
哈金說,他的故事「是基於大家都知道的事件,比如臨時夫妻、家庭健康助理的辛酸,被拒絕發工資的和尚等」。作為一個作家,他要把新聞變成文學,使它成為永久的新聞。決定以法拉盛為這組移民故事的背景地之後,他先後訪問了法拉盛20餘次,以保證細節的真實。筆者在法拉盛工作了十年,每天接觸無數新移民,在這部集子裡,確實感受到哈金的這份真誠和用心,信服他所說,「落地」是新中國城的故事。這麼說來,博士、教授的故事,法拉盛氣息還不算最濃厚的。我們且再舉幾篇以「大家都知道的事件」為素材的短篇,以便了解哈金筆下的「永久的新聞」所透露的人文關懷。
麗娜和潘斌是一對「抗戰夫妻」,吃住在一起,基本上潘斌負擔費用,但彼此獨立。不過,潘斌宣稱自己終於被麗娜迷住了。麗娜的丈夫將要來美國,這意味著臨時夫妻的結束。雖然潘斌不願意,麗娜還是搬走了,懇求潘斌不要再去找她。潘斌也有他的難處:他愛上了麗娜,卻不能和國內的妻子離婚,因為他愛兒子,不願失去兒子。 「臨時愛情」是有愛情,只是一來擺不上檯面,二來檯面一拆,愛情就玩完。
麗娜的丈夫祖明出了肯尼迪機場。和妻子分別四年,這算團聚了。他帶了一箱子書,準備考試,讀商學院,麗娜苦勸無效。祖明知道麗娜存了四萬美金,夠付學費了。但麗娜想的是安定下來,買一個公寓。她弄不懂丈夫為什麼如此固執,直到有一天祖明說,這是你欠我的。原來臨時夫妻穿幫了。麗娜求饒,承認自己軟弱,但這些擋不住祖明的求學心。麗娜找到潘斌,指摘他告密,不講信用。潘斌矢口否認,並告訴她,自己也遇到了麻煩,妻子鬧離婚,他無法拿到兒子的監護權。就像麗娜被丈夫揭穿一樣,潘斌的好事也成為一個把柄。曾經同居四年的抗戰夫妻,各自面對麻煩,日子過得不舒坦,但這並不意味著「抗戰的勝利」。祖明被新奧爾良的一所大學錄取了,麗娜要付學費,但預感祖明將一去不回,倍覺窩囊。她想起了潘斌,發現自己對他的感情倒是實實在在,依然還在。當她找到潘斌的時候,後者一臉冷漠,發誓再也不和中國女人拉扯了。原來他也是想把抗戰進行到底的,但麗娜卻想著過去,抹掉了這段臨時愛情。但她發現「從前」不再時,臨時的「當下」也消失了。潘斌下星期要到基輔見網上結識的烏克蘭女友。麗娜以為他瘋了,可是潘斌說:「每個中國人都背著那麼重的過去,這行李太重了,我不願分擔。我要尋求跟過去沒有關係的生活」。 「我終於確信人人必須拋掉過去才能活下去。扔掉你的過去,想都不要想它,就像它從來沒存在過。」潘斌真的能夠拋掉過去嗎?基輔的女朋友可是有三代人的過去在等著他呢。
在新聞中,在法拉盛街頭巷尾的閒談裡,我們知道臨時夫妻這個社會現象。人們已經見怪不怪了。有意思的是,新聞不新的時候,哈金卻用文學把這條新聞「永久化」了。哈金沒有對此作道德判斷,也無解決之道。別有意味的是,這個短篇的題目是「臨時愛情」,而不是更加流行的「臨時夫妻」或者「抗戰夫妻」。前前後後,雖然有「長久」夫妻的故事(麗娜和祖明)和背景(潘斌和人在國內的妻子),但這種「長久婚姻」並未保障「永久愛情」,卻是相反:祖明藉機敲詐賠罪的妻子,潘斌的妻子和一個建築師好上了。臨時夫妻也不怎麼樣:臨時愛情更加不牢靠,風吹草動就在本以為惺惺相惜、彼此安慰的倆人間造成了隔膜,以往曾有過的家的感覺,轉眼間變成了沉重的行李。愛情在哪裡?看來,哈金倒無意去回答這麼個千古難題。但他確實用文學凝固了一段轉瞬即逝的新聞,讓我們和後來者知道,臨時愛情也曾經是移民艱辛日子中的一段滋味。至於其是耶非耶,當事人講不清、理還亂,旁觀者簡單的道德判斷,又豈是關乎痛癢?
也是愛情和性這個題目,「櫻花樹後的房子」這個短篇講述得大概更加沉重。紐約的春天,寒冬才過,櫻花含苞;陽光才見明亮,櫻花怒放。一切都是美麗的和宜人的。哈金用櫻花作為燦爛的意象,陪襯的是樹背後的房子裡的陰暗,房子裡住戶生活的晦暗。 「我」(萬平)在法拉盛租了半間屋子。房東太太提出,讓「我」開車為同層樓的幾位「房友」接送,作為豁免另一半房租的代價。原來,這三位房友是妓女,有時有外出服務。 「我」在血汗衣廠做熨燙工,迫於生計,只好答應。 「我」其實和房友們相處得不錯,而房友也「不是吸血鬼,她們和別人一樣,必須幹活謀生」,正如「我」也在出賣自己。 「我」尤其喜歡越南華人阿虹。故事以細節寫幾個妓女的日常生活和「工作」,來來去去的各色嫖客,從「我」的眼裡做近距離的觀察。阿虹欠了蛇頭錢,每月歸還全靠做皮肉生意。 「我」從同情生出感情,鼓勵阿虹轉行,到衣廠上班。可是,賺的錢不夠還債,即使加上「我」的幫襯。倆人去見債主,要求減少每月的付款,但未獲允許。那天晚上,「我」和阿虹決心離開紐約,逃到其他地方生活。次日乘著夜色,這兩個年輕人悄悄地溜出屋子,「我拎著他的衣箱,她提著我的旅行包。櫻花樹在霧靄中模模糊糊,樹冠茸茸一團,像座小山。一輛卡車在緬街上隆隆轟響。我倆疾步離開,手臂挽著手臂,沒有回頭。」他們的未來在哪裡呢?會被債主和黑幫追殺嗎?他們能夠走出貧困和陰影,過上平常人和家庭的生活嗎?哈金落筆乾脆,一如「我」和阿虹出走般地堅定。他沒有預測這兩個年輕人的未來,但是,他暗示了新生活的盼望。與其被束縛和勞役的活著,不如為自由和光明而行動。 「恥辱」中的孟教授以半百的年紀尚且義無反顧,何況年輕人?正如「我」對阿虹說的,「我們一定會有活下去的辦法」。
為哈金這個集子得名的短篇「落地」,主角是一個名叫甘勤的和尚。哈金的靈感顯然來自一個轟動一時的新聞:一位在紐約教授武功的和尚受到寺廟住持的欺壓,既無收入,又黑了身份,含恨上吊自盡。甘勤是一個年輕的武僧,借了錢、疏通了關係,到美國的廟裡打洋工。人吃五穀雜糧,焉能無病?甘勤病倒了,住持炒了他魷魚,扣下了他的護照,真正是趕出廟門。甘勤飢病交集。想到債務、年老的父母,年輕的和尚感到唯有一死,才能對父母作最後的報答了。面對絕望的和尚,住持仍然冷漠,甚至設計綁架甘勤,企圖將他送上飛往中國的飛機。甘勤吃完最後一餐,從五樓的房頂上助跑、疾奔,一躍而下。然而,死也是艱難的。 「在他臉朝下墜落時, 不知為什麼,多年練就的功夫立刻操縱了他。他的身體本能地自我調整,甚至兩臂伸開,擺動著以免致命。」結果,甘勤雙腳落地,跌傷了左腳。一個自殺卻不能的武僧,立即驚動了社區,登上了報紙的頭條。寺廟和住持甚至遠在中國的長老的劣跡和一個年輕僧人的悲慘遭遇,對照明顯,成為話題。當然,甘勤的境況有了轉機,新的生活可能由此展開。
哈金的慈悲,給了「落地」的主角一個光明的暗示。而新聞中的和尚卻沒有那樣的運氣,一個吊死了,一個據說跳樓致殘,送回國後瘋了。不過,哈金為甘勤安排的結局,除了這個和尚個人的運氣外,我想,其意義可能是一種寓意:新移民在美國的生活就像一次落地,從無法掌握自己的空中,落到一種由自己的意志而展開的旅途。許多有過艱辛的新移民經歷的華人(許多是法拉盛人)都知道,落地既是自由生活的開始,落地也是要付出代價的。假如這個理解正確的話,和落地緊緊相連的意象便是生根。一本寫新移民的短篇小說集,因此而以「落地」為名,竟然是如此相宜。
哈金在中文版序言中寫道:「我過去一直強調思鄉是一種沒有意義的情感,因為人應當面對已經造就的世界,必須往前走。」我們知道,哈金「少小離家」而未曾還鄉,他的這種說法可以理解為是為自己尋找一個理由和安慰。然而,關心移民的作家,在他的這個寫作中卻找到了家鄉的另外一種意義。他說,年過五十,漸漸地對思鄉有不同的理解了,「思鄉的確是一種難以壓抑的感情,就像愛情。由於找不到故鄉,我就把這份心緒的一部分傾注到「落地」的譯文中,以在母語中建立一個小小的『別墅』。 」 坦率地說,這個短篇集子的中文版,雖然在構思和創作上和英語原文重合,但文字還是屬於一種翻譯。畢竟,如哈金自己所說,和原創比較,翻譯這些短篇只用了他百分之五的功夫,因此,西化的、尚可進一步琢磨的句子偶然可見。然而,即使通過這些翻譯的文字,我們仍可清楚地看見,哈金的故鄉因此而移情於移民情懷和移民文學。這是非常深切的感受和寄託。遵循著這樣的思緒,「落地」這部短篇集子裡的小說,無論長短,才會凝聚深深的感情,令中文的讀者和英語的讀者同樣感動,不僅為移民的身世艱難感動,更為普遍的人文情懷所感動。因為,「落地」的移民故事和哈金的思鄉心緒一旦落到一個交集點上,有心的讀者就此知道,落地新大陸和尋找中華故鄉的「著落地」,何妨是在文字之中呢:移民的中國、遊子的故鄉,與其說是在彼方的土地上,不如說,是在無所不在的中國文化里。而中國文字凝聚了中國文化的精華。或者,我們可以說,中國的母語文學在哪裡,故鄉就在哪裡。通過他的文學作品,哈金不僅安慰了自己,也為許多華人移民抒發了胸臆。作為一名優秀的作家,哈金在寫作層次上,在人文思考上,確實達到了由淺入深,深淺皆宜的境界。 (本文曾發表在紐約世界周刊2007年5月30日的讀書專欄「十方沙龍」。)
(作者:邱辛曄,字冰寒,80年代畢業於復旦大學中文系。留學美國,獲得碩士學位,涉及東亞研究、世界現代史、圖書館與信息等專業。擔任法拉盛圖書館副館長15年,曾獲得美國國會、紐約市議會、紐約市主計長嘉獎。是法拉盛詩歌節執行委員、紐約海外華文作家筆會副會長、《紐約一行》編委。撰寫、合寫、主編各類著作包括《顧雅明傳》、《法拉盛傳》、《法拉盛故事》、《詩夜星遊集》、《解語落花》、《深洞》、《紐約不眨眼睛》、《喊:疫情下的漢詩之聲》、《2020!:疫情散文隨筆集》等。曾獲第26屆漢新文學獎散文組第一名。)
哈金與《等待》 / 梓櫻
得知哈金要來新州演講,趕緊去讀那本在家放了半年多還沒碰過的《等待》。
哈金說,《等待》這本書是有原型的。 1985年,他與太太去岳父母家,岳父母是軍醫。在醫院裡,遠遠的,太太指給他看一個人,說:“那人等現在的太太等了十八年,結婚後卻相處得不好。他太太得了嚴重的心臟病,快要死了。同時他讓前妻的孩子捎信,讓前妻等著他。”就這麼幾句話,引起了哈金的興趣,他想:一個好人,卻不知道怎樣去愛人,這種人在生活中不多見,是一個很好的小說素材。雖然他沒有機會去採訪當事人,也沒有更多的素材,但憑藉他的想像力,創作出了《等待》這部有血有肉,令人信服的大作。
成書的過程似乎不是一帆風順。當哈金把第二本詩集寄往多家出版社,慘遭退稿時,有一家小出版社願意為他出版,只是有個條件,需要加一百頁的小說。哈金匆匆用這個原型寫成了百頁小說,但心中有些惋惜,覺得這應該是寫長篇的素材。這過程中又有一家小出版社願意為哈金單獨出詩集,哈金便把那一百頁的小說撤了回來。在申請終身教授前,把它作為必備的長篇小說來經營,重新構思充實。寫作過程中,哈金竭力去揣摩主人公的心理,但很長時間也覺得解不開這個人物的謎。後來他終於悟出來了,也就寫下了該書的點睛之筆:
“我來告訴你事實的真相吧,那個聲音說。這十八年的等待中,你一直渾渾噩噩,像個夢遊者,完全被外部的力量所牽制。別人推一推,你就動一動;別人扯一扯,你就往後縮。驅動你行為的是周圍人們的輿論、是外界的壓力、是你的幻覺、是那些已經融化在你血液中的官方的規定和限制。你被自己的挫折感和被動性所誤導,以為凡是你得不到的就是你心底里嚮往的,就是值得你追求的。”
寫作過程中,哈金參照的書,對他幫助最大的是《包法利夫人》和《安娜卡列尼娜》。哈金說,所有的寫作,他都是先用手寫,再輸入電腦,相當於再寫一遍,之後在熒屏上改,改到不能再改為止。這時,再把文稿打印出來,用不同顏色的筆改了又改,直到改不動為止。而《等待》這本書,他前後改了五十遍之多,直到後來連看也不想再多看一眼。
當被問到,他為什麼會用這本書去參賽,送出去前是否有獲獎的把握,哈金說,他並沒有送這書去參賽,是出版社幫他送的。每年各個出版社都會選送一批好作品參賽。他說,作為他自己來說,對自己送出去的每一部作品都覺得沒有確定性、沒有把握。哈金說:“得獎的因素其實就是個機遇,沒得獎的作品並不是不好,得獎的作品也並非一定很優秀,不要把獎項看得太重,獎項不過是一種噪音,作者重要的是把作品用心、用能力做好。”哈金說到,他剛應聘到波斯頓任教時,每天要寫講義,來到這個北美主流文學基地,他更要認真教學。但這時,書商已經安排了他到全美十五個州(市)作圖書促銷,他推辭說不能去了,出版商大為驚奇,專門派人來探望,以為他是臥病不起了。
哈金給我的第一印像是質樸和穩沉的氣質。身著紫藍白相間襯衫的哈金,好像並不太注重外表的修飾,頭髮不是很整齊,衣褲似乎也沒燙過。可是在整個演講和答問過程中,我越來越被他的內在氣質所吸引、所震撼。
他的老同學陳屹說,老班長給人的印象永遠是捧著一本書,刻苦攻讀。她說,覺得哈金有一種很深沉的內在氣質,讓人覺得一輩子也學不來。哈金卻笑著說,黑龍江大學英語係是他報的最後一個志願,他最想學的是哲學,但沒辦法入了英語系,底子薄,不得不努力。大學第一、二年,確實一點也不喜歡英語,直到第、三四年,才慢慢地喜歡,到後來為了考研究生就更下力氣。陳屹還問到,一般詩人是比較感性的,但小說創作則比較理性,這兩者之間是否有矛盾。哈金說,兩者之間應該不矛盾,只是感性要通過理性來調整才會有深度。
哈金來美留學後,一直都有回大陸的願望,直到八九年六四後才考慮留下來,九零年,大約花了一年的時間來思考和選擇寫作方向。他來美主攻的是詩詞研究,第一本詩集出版很順利,剛好遇到一位為芝加哥大學組稿的教授,覺得哈金的詩詞不錯,就送給出版社幫他出了,但沒有賣出去。後來在兩百多個競爭者中,他得到了一個教授詩歌創作的職位,原先願意幫助他的朋友好像一夜之間都成了競爭對手,沒有人再願意幫助他。
談到詩詞創作與小說創作的過程有什麼不同,哈金說,語言最優秀的地方體現在詩歌上,詩歌更富有表達力,也更富有色彩。寫詩歌要有情致,常寫詩的人對語言會比較仔細,而詩人寫小說的毛病是容易語言過於華麗,不太注重情節。
在創作上,哈金說,不要把同代人作為競爭對手,要把眼光放遠些,把世界大文豪作為自己的競爭對象。他說,一些大的失敗甚至比一些小的勝利更有意義。只要書好,早晚會出,就像放電波,總有人會聽到。還說,作家要自重,體裁要從心裡出來,一般想寫的東西,都是在心中醞釀很多年沈淀下來的。對讀者的考慮,直接讀者最重要,要橫向考慮(當代),也要縱向考慮(跨時代)。
當被問及,他是否發表過中文作品,答,沒有。也有人問哈金,今後是否考慮用中文寫作,哈金說,不是能不能做的問題,而是有沒有機會做的問題。決定了用英文寫作意味著一次背叛,回去用中文寫作,意味著要再一次背叛,時間、功夫、能量、生命,有多少能花在上面?已經在英文寫作的路上走了十五年,回去用中文寫作就要重新開始,何況我們這些在漢語文化邊緣的人,不可能產生像王安憶等作家的影響力。
談到中文寫作與英文寫作有什麼區別時,哈金說,西語詞彙量非常大,但西語的作品流暢性比較好,漢語因著有四聲,從而有很大的優勢,風格上可以作選擇,節奏則因人而異。哈金強調,語言不是最重要的,眼界和功夫才是主要的。哈金說,文學的主流已經在那裡了,我們要去學習,歐美作家都推崇蘇俄作家,文學大道已經擺在那裡了,雖然大道旁有許多作家開闢的小道,形成作家各自不同的風格,但不必去學小道風格,還是應該沿著大道走。寫小說的,應該讀契柯夫的作品,他的作品是個檻,不容易超越。
讓他說說作家應具備什麼素質,哈金講了個小故事:《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倫拜,天份並不很高。一個週末朋友們約他出去玩,他說他不能去。朋友們回來說那地方真好玩,玩得很開心。這位作家說:“我也很開心,做了很重要的事情,就是星期六把一個分號放進文章裡,星期天又把它從文章裡拿出來了。”哈金說,作家要有獻身精神,要有韌勁,要有這“分號精神”。有人說過,天才就是一個長長的耐心。
當問及哈金最喜歡自己的哪一部作品,他說,每一部作品都花了很多功夫,《等待》在語言上很美,花了很多功夫,雖然中文翻譯上體現不出來,因為整個翻譯過程比較倉促。 《老兵》很難翻譯,是與太太合作的作品。而《瘋狂》則是對自己寫作技巧的新挑戰。
出一本獲大獎的書,對哈金有什麼影響。哈金說,當然有影響,一是今後作品的發表和出版不成問題,但前面的門檻也越來越高。出書後工作比較穩定,進入了純正傳統文學領域。只是自己還是過渡時期,以往的作品多以大陸的人事為背景,下一部作品將寫一個韓戰俘虜兵的故事,涉及美國的情景多些。因著在美國生活的時間越來越長,今後的作品會有更多的美國素材,希望能儘自己最大努力,寫出美國題材的好作品。
哈金是個優秀的作家,相信源於他優秀的人品,源於他虛懷若谷的胸懷,以及他具有的韌勁、耐心、能力和語言優勢。我們翹首以待他下一部更精彩的作品!(寫於 2003年9月20日)
(作者:梓櫻,本名許芸,醫學專業,現任職於新州州立大學。自幼喜愛閱讀,嘗試各種題材的寫作。喜愛音樂舞蹈交友及美麗的事物。)